第40章

2024-10-03 20:49:38 作者: 王松

  張少山一直沒存金永年的手機號碼。也不是故意不存,只是覺著沒必要,金永年的號碼早已印在腦子裡,想忘都忘不掉。偶爾給他打電話,一拿手機,這一串數字就在腦子裡蹦出來。這天上午,張少山的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是金永年。金永年平時說話的聲音很乾燥,像用笸籮笸高粱糠的聲音,可這回卻很濕潤,聲音欲滴,如同浸了剛打的井水。他在電話里說,老哥啊,這回文化節的事,這邊已準備得差不多了,想跟你匯報一下啊。

  張少山想笑,但沒笑出來,只說了一句,今天太陽打梅姑河裡冒出來了?

  金永年嘿嘿了兩聲說,你這嘴不是嘴,配上牙就是切菜刀,我說不過你。

  張少山還是笑了,說,你總算說句明白話,當年孔子咋說的,朝聞道,夕死不晚。

  金永年說,天哪天哪,還讓不讓人活啦,你這話都跟燉肘子似的,想砸死我啊?

  張少山說,行了,咱都大忙忙兒的,甭耍貧嘴了,啥事兒,快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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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永年說,剛才已經說了,就是這回文化節的事,想跟你念叨念叨。

  張少山說,你是想知道,我這邊的節目準備得咋樣了,是吧?

  金永年吭吃了一下說,是啊,咱兩邊兒不能兩拿著,總得合在一塊兒不是。

  張少山想想說,這樣吧,我這邊的事,也該跟馬鎮長匯報了,我這就打電話,這個上午馬鎮長要是有時間,咱就都去鎮裡,把所有的事,在鎮裡一塊兒匯總一下。

  金永年忙說,好好,這樣更好,我聽你招呼吧。

  說完,就趕緊把電話掛了。

  張少山給馬鎮長打了個電話。馬鎮長沒接。一會兒,微信回過來,說正開會,有事用微信說也可以。張少山回覆說,是關於文化節籌備的事,他和金永年想一塊兒去,當面匯報一下。又過了一會兒,馬鎮長回覆說,下午吧,我儘量安排時間,你和永年主任一塊兒過來。

  張少山立刻給金永年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跟馬鎮長約了,下午過去。

  張少山要跟馬鎮長匯報的是兩件事,一是開幕式上的節目,二是吉祥物。張二迷糊已把吉祥物設計出來。張二迷糊平時沒事,唯一的喜好就是看電視。家裡有一台液晶的平板電視,是張三寶送來的。張三寶又換了一台更大的,這台淘汰下來沒用了,賣又賣不上價兒,就給他二叔拉過來。張二迷糊看電視,最愛看兒童節目,還得是學齡前兒童的節目,尤其愛看動畫片。在張二迷糊看來,這動畫片是什麼內容,故事是怎麼回事,都不重要,他只是覺得這種片子的畫面花花綠綠,人物說話也怪聲怪氣,看著挺可愛。

  沒想到這回設計吉祥物,卻用上了。

  張少山這次從天津回來,心裡清楚,張二迷糊雖然表面還耷拉著臉,其實肚子裡的氣已經消了。但跟他說這吉祥物的事時,還是故意繞了個彎子,說,這次文化節的吉祥物定的是豬八戒,可找了幾個人設計,鎮領導都不滿意,最後還是馬鎮長提出來,說東金旺不是有個張天賜嗎,畫門神財神很有名,幹嗎還求別人,就讓他設計吧。張少山的這一招兒果然靈,張二迷糊一聽,嘴上雖沒說話,但扭頭就去把自己畫畫兒的家什都拿出來。

  張二迷糊尋思了一個晚上,先把豬八戒跟趙公元帥的形象捏在一塊兒,然後為了簡化,又把從電視上看的「天線寶寶」也用上了。把這三樣東西攢在一起,就搞成了一個笑眯眯的「噘嘴兒寶寶」,還袒胸露腹,肩上扛個大釘耙。再細看,這釘耙是個大元寶。

  張少山一看這形象,差點兒笑噴了,心裡覺著肯定行,但還沒給鎮裡領導看,不知領導是什麼意見,也就沒表態。只是去村裡的小雜貨店給張二迷糊打了半斤酒,又叮囑自己的麻臉女人,好好兒給老頭兒炒幾個雞蛋,要多放蔥花兒,多切香椿芽兒。

  這個下午,張少山和金永年來到鎮裡。馬鎮長已經等在自己的辦公室,鎮扶貧辦的幾個工作人員也都在,文化站的老周坐在旁邊,負責記錄。馬鎮長一看張少山帶來的吉祥物,立刻就笑了,點著頭說,好啊,好,既有傳統文化的神韻,又有時尚元素,而且還突出了這次「幸福拱門文化節」的主題。金永年在旁邊一看,也樂了,連連說,好好,我西金旺這邊,本來已經有人往家裡的大門上貼豬八戒,以後乾脆,就把它也當成財神爺吧!

  張少山一聽,立刻回頭看了金永年一眼,想說什麼,又把話咽回去。

  接著,張少山和金永年又把各自籌備的情況都跟馬鎮長匯報了一下。馬鎮長聽完很滿意,這時才說,昨天剛接到縣裡通知,有一個媒體主題採訪團來海州縣,主要是採訪脫貧攻堅的情況,根據縣裡安排,三天以後,他們的第一站就先來咱梅姑鎮,大約要待五到六天時間,今天上午鎮裡開會時,吳書記還說,咱的第二屆「幸福拱門文化節」能不能趕在這個媒體採訪團在咱們鎮的時候開幕,這樣也就可以把這個文化節的影響最大化。馬鎮長說,我在上午的會上沒敢應這個話,擔心時間太傖促,不過現在要看你們的準備情況,應該沒問題了。

  張少山說,我這邊好說,節目已經商量好了,都是現成的,只要時間定下來,跟天津那邊打個招呼就行,到開幕那天一早去,把他們接過來也就行了,關鍵看永年這邊。

  金永年想想說,緊是緊了點兒,不過我回去安排一下,緊把手兒,應該沒問題。

  馬鎮長興奮地說,有你們這話我就放心了,我這就跟吳書記說去。

  於是就這樣定下來,文化節的開幕式在五天後舉行。

  這屆的文化節開幕式果然很順利,也很成功。二泉和茂根都正忙,本來不想參與這事了。但開幕的前一天晚上,張少山還是把他倆找來,說,這次文化節的規模挺大,全鎮各村都有人來參加,又趕上一個媒體採訪團正在咱這兒,也是個難得的機會。張少山說,眼下二泉的養豬場已經起來了,茂根的飼料廠也恢復生產了,就是再忙,來參與一下這個開幕式總沒壞處,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功,耽誤一天,如果能宣傳一下企業,應該也值得。

  於是開幕式這天,二泉和茂根也都來了。

  媒體採訪團的記者事先已在鎮裡了解了大致的情況,這天在開幕式上也就有的放矢,對每個村都制定了採訪方案。東金旺的採訪重點是四個人,二泉的養豬場,茂根的飼料廠,金毛兒的槿麻種植業和幾戶的鵪鶉養殖業。本來鎮文化站的老周跟張少山商量,這次張二迷糊為文化節設計的這個吉祥物,不光鎮裡領導,全鎮的人看了也都說好,是不是趁這機會也讓記者採訪一下,這樣也能再宣傳一下「梅姑彩畫」。張少山想了想說,還是算了,現在他的「梅姑彩畫」名氣已經有了,不用再宣傳了,關鍵是怎麼讓他這東西走出去。接著又對老周說,你可別再給我惹禍了,他要是知道我攔著不讓採訪,可就又沒消停日子過了。

  老周樂著說,我懂。

  這次胡天雷事先做了充分準備,來的又都是專業演員,節目也就很硬磕。雖然沒有專門為這次文化節創作的節目,但相聲表演本身就很靈活,演員上台之前,先大致了解了一下當地的情況,在台上可以「現掛」,尤其還突出了脫貧和發展各種產業的內容,這一來,也就顯得節目和這次文化節的主題結合很緊。馬鎮長特意又把縣裡的徐副縣長請來。徐副縣長也很滿意,笑著對馬鎮長說,看得出來,這第二屆,你們是下功夫了,準備得很充分啊。

  節目正進行的時候,胡天雷把張少山叫過來,跟他商量,能不能讓東金旺也出一兩個節目,這樣穿插著,不僅顯得形式活潑,也更接地氣。張少山一聽想想說,行倒是行,可事先沒準備,金尾巴那伙人又早都不幹了,臨時現抓,沒有現成節目啊。

  胡天雷樂了,說,你上去說個小段兒吧,讓譚春兒給你捧。

  張少山一聽立刻連連擺手說,別介師父,您殺了我吧!

  胡天雷看著他,爺們兒,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啊。

  張少山的臉都憋紅了,說,可我,沒有啊。

  胡天雷說,你這麼說就是罵我了,在師父面前說沒有,那我這當師父的是幹嗎吃的?

  張少山趕緊說,不是這意思,我是說,已經撂了這些年,就是拾,也得先遛遛活啊。

  胡天雷說,放心,有春兒呢,真有個灑湯漏水兒的地方,讓他給你托著。

  張少山這才沒話說了。臨時找個身材差不多的相聲演員,把大褂兒借過來,張少山就扮上了。正這時,張少山忽然靈機一動,又把二泉找來。二泉一見張少山這身打扮兒,嚇了一跳,問他這是要幹嗎。張少山說,打著鴨子上架,非得讓我上台,說段兒相聲。

  茂根在旁邊一聽樂了,說,這些年光聽說您學過相聲,可還真沒見您說過呢。

  張少山正色說,行啊,這回就見見吧,也讓你們開開眼。然後又問二泉,你的右手,現在行嗎?見他沒明白,就又說,我的意思,還能不能彈三弦兒?

  二泉把右手張了張,又攥了攥說,說不好。

  張少山說,一會兒,你也上台試試?

  二泉說,已經撂下這些年了。

  張少山說,金毛兒的笙也修來了,讓他給你伴奏。

  茂根一聽在旁邊攛掇,上吧上吧,就圖個熱鬧唄!

  二泉想想說,我那把三弦兒,也已經這些年不用了。

  張少山笑笑說,三弦兒是現成的,市里來的演員就有。

  又一拍二泉的肩膀,就這麼定了,一會兒讓金毛兒陪你上。

  說完,就匆匆朝後台那邊去了。

  張少山和譚春兒一上台,還沒張嘴,台下的人就都轟地笑起來。這些年,都知道張少山學過相聲,可還沒見過他這身打扮兒。這時,張少山站在台上反倒不緊張了,朝台下看看,是一雙一雙盯著自己的眼睛,再朝遠處看,是梅姑河大堤,河那邊就是自己的東金旺,心裡一下就有了一股豪氣,覺著自己這會兒是代表一村的人,又想,等將來東金旺發展起來了,下一屆文化節,一定要挪到自己那邊去辦。這一想,嘴皮子也就利索了。本來上台之前跟潭春兒商量,就說個小段兒《磨蔓兒》。這小段兒不長,「包袱兒」也脆。可這時一張嘴,先和譚春兒「現掛」著說了幾句跟文化節有關的墊話兒,順到《磨蔓兒》,眼看快到「底」了,卻還沒有要完的意思,接著話頭兒一拐,又奔著《菜單子》去了。《菜單子》是相聲演員行里的叫法,正式的叫《報菜名》。譚春兒畢竟在台上的演出經驗豐富,立刻明白了,也就跟著過來,又接著給他捧這段《報菜名》。張少山自己也沒想到,按說這《報菜名》最吃功夫,可在台上這一個趟子說下來,居然沒有一點錛瓜掉字兒的地方。鞠躬下台時,底下一片掌聲。

  張少山一下來,就趕緊來到師父胡天雷的跟前問,師父,行嗎?

  胡天雷連連點頭說,到底有當年童子功的底子,行,還有點兒意思。

  給二泉安排的場口兒,跟張少山只隔了一個節目。報幕的一報出二泉,台下立刻就沒聲音了。二泉出去打工時,手受過傷,且受的還不是一般的傷,很多人都知道。這時,他拎著三弦上台,坐下來款動絲弦,彈起《瀏陽河》。正彈著,金毛兒一邊吹著笙也上來了。金毛兒在響器班兒吹了這幾年笙,雖不專業,而且還帶著一股江湖氣,但也練就一種「隨彎兒就彎兒」的功夫,只要是會哼的曲子,就會吹,只要會吹也就能伴奏。這時隨著二泉的三弦,倒也挺好聽。二泉也已感覺到了,彈撥琴弦的右手似乎並不吃力,雖然一開始還有些僵硬,但接下來就越來越自如了。這樣一曲《瀏陽河》下來,又彈了一個《梅花調》。二泉自從高中畢業離開學校,就再也沒彈過三弦。尤其後來出工傷,偶爾再想起三弦,就覺得已是很遙遠的事了。但此時,他坐在台上,伸開胳膊架著這把三弦,忽然感覺自己又是當年的自己了。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到了台下的金桐。

  金桐站在不遠的一棵樹下,正朝這邊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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