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024-10-03 20:49:03 作者: 王松

  茂根的飼料廠這時確實正需要人。雖然一直生產粗飼料,但需求量越來越大。後來西金旺的一個養豬戶,無意中才把這裡邊的原因說出來。原來縣裡的農光生物飼料公司派來的劉技術員,針對梅姑鎮這邊養豬業的實際情況,也根據茂根的飼料廠的生產能力,專門搞了一個特殊的粗飼料配方。這個配方看似簡單,但豬所需要的基本營養成分都有了,由於儘量簡單生產程序,在工藝上也就並不複雜,成本也較低。這一來,價格就比外面的大飼料企業便宜很多。而只要不是在豬的特殊生長期和生理期,使用這種粗飼料完全可以,豬反而更愛吃。也就是這個原因,「金旺潭飼料廠」生產的這種飼料才供不應求。茂根了解了這個情況,心裡也就更有底了,索性把廠里的設備馬力全開,24小時連軸兒轉,三班倒連續生產。

  正在這時,金尾巴來找茂根,對他說,也想來廠里上班。

  茂根一聽就有點為難。金尾巴不是個省油的燈,到哪兒哪兒亂,眼下廠里正是這種緊張的時候,他來了還別說惹什麼大事,就是惹個小事,企業也禁不住折騰。可從村裡的輩分論,金尾巴是「小爺」,又不好駁這小爺的面子。金尾巴倒也知趣,看出茂根的心思,就說,其實前些年去天津打工,也是啥活兒都幹過,啥苦也都吃過,這回又是在自己人的企業做事,也就更沒的說,啥髒活兒累活兒看著安排,工錢多少也無所謂,反正肉爛都在鍋里,隨便給就行。接著又說,不過你也別為難,如果實在不好安排,我就另想別的轍去。

  金尾巴這一來回說,茂根反倒更不好拒絕了。但想了想,心裡還是沒底,金尾巴的這個響器班兒畢竟已在外面吹得有些名氣,三天兩頭兒有人請,趕上旺季幾乎忙不過來。平時在村里,這夥人也挺滋潤,怎麼說變就變成這樣了?金尾巴看出茂根的心裡想什麼,就嘆口氣說,老書上有句話,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現在這日子看著是不錯,可哪天是個頭兒?

  茂根這一聽,才明白了。既然如此,也就只好讓金尾巴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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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留是留下了,可安排在哪兒,又讓茂根發愁了。茂根早就發現,金尾巴這些年有個毛病,愛打哈欠,也不是總打,只要事兒一多就打,而且事情越多越打。別人打哈欠,一般是困了,但他不是,只是一種本能,或者說是身體抗拒做事的一種生理反映。可這個打哈欠能傳染,甭管在哪兒,只要一個人打哈欠,旁邊的人立刻就會跟著打,一個傳一個。現在廠裏白天黑夜地加班生產,甭管把他放在哪兒,如果老打哈欠,旁邊的人也就甭幹活兒了。

  茂根想來想去,最後只好讓他去燒鍋爐。

  燒鍋爐簡單,而且是一個人的活兒,不用跟別人接觸,這樣他愛打哈欠就只管打,只要別耽誤工作也就行了。但金尾巴這回一工作,果然像變了一個人。茂根注意觀察了幾次,竟然再也不打哈欠了,工作時兩眼睜得挺大,看著也挺有精神。飼料廠的鍋爐不是茶爐,不光燒水,還要給發酵的飼料加溫,所以要24小時不間斷地燒。金尾巴是跟村裡的金福林倒班,每人盯一天一夜。金福林上了點年紀,腿又有毛病,金尾巴也就總照顧他,每回故意早早地就來接班。燒鍋爐這活兒說簡單也確實簡單,不用動腦子,只要該添煤的時候添煤,該續水的時候續水也就行了。這中間,響器班兒的幾個人又來找過他幾次。自從金尾巴來飼料廠上班,響器班兒也就群龍無首了,剩下的幾個人整天沒著沒落,就帶著酒來廠里找金尾巴,想在這鍋爐房裡一塊兒喝。但這時金尾巴很堅決,正色說,鍋爐房是生產重地,別說在這兒喝酒,閒人都不能進來。又說,他現在也沒心思喝酒了,再過一過,也許就徹底戒了。來的幾個人一看金尾巴真要洗心革面了,都無可奈何,只好拎著酒走了。

  但這天,金福林的媳婦突然病了。

  金尾巴在這個早晨,本來已幹了一天一夜,又給金福林替了半天班兒,直到中午才交了班從廠里出來。正想回去睡覺,在路上碰見金毛兒。金毛兒剛從自己的槿麻地回來,一見金尾巴就笑著說,問你個事啊。金尾巴看金毛兒笑得有些奇怪,就站住了,問他,啥事兒?

  金毛兒問,你常去鎮文化站參加活動,是不是有個姓明的老師,是鎮中學的?

  金尾巴說,是啊。

  金毛兒又問,常去參加活動的,是不是還有個叫金曉紅的女孩兒,是河那邊西金旺的?

  金尾巴剛燒了兩天一夜鍋爐,本來已經暈頭轉向,跟金毛兒說話也就有一搭沒一搭,這時一聽提到金曉紅,立刻站住了,看著他說,對啊,是有這麼個女孩兒,咋了?

  金毛兒湊過來說,告訴你個新鮮事兒,我也是剛聽說,這金曉紅跟那個明老師搞上了。

  金尾巴一聽,覺得頭頂上像挨了一棒子,嗡地一聲。

  稍稍緩了緩,才說,瞎傳的吧?

  金毛兒搖頭說,說不好,這種事,是愛瞎傳,誰跟誰多說兩句話,別人看見了就說這說那。說著又往金尾巴跟前湊了湊,不過,這對你也是個機會啊,經常去那兒參加活動,要是看見合適的,也劃拉一個吧,在那兒認識的,肯定有共同語言。

  金尾巴沒再說話,嗯嗯了兩聲,扔下金毛兒就扭頭走了。

  金毛兒當然不知道金尾巴這時的心思。這個消息,對他來說簡直就如同睛天霹靂。他這時已經連著30多個小時沒睡覺了,本來已頭昏腦脹,可一聽這消息,登時就清醒了。前面是一片楊樹林。他先走進這片林子,愣著站了一會兒,讓自己穩住神,然後就轉身上了大堤,直奔鎮中學來。人一著急,腿底下也就走得風快,幾里地本來也不遠,金尾巴沒一會兒就走到了。可來到學校門口,突然又站住了。剛才是急火攻心,沒動腦子就來了。這時再想,來是來了,可見了這個明老師又怎麼說呢?一張口劈頭就問人家,聽說你跟西金旺的金曉紅搞對象了,這事兒是真的嗎?真要這麼問,甭管是真是假,人家肯定以為自己的腦子有毛病。可退一步說,如果不這麼問,又怎麼問呢?問是一定要問的,不光要問,還必須問個明白,因為這個傳聞是不是真的,對自己來說真的是太重要了。可關鍵是,怎麼問呢?

  金尾巴這麼尋思著,就走進學校。

  正是中午,學校的老師們剛吃了飯,都在午休。金尾巴正往裡走,傳達室的人出來,問他找誰。金尾巴站住了,說要找明老師。傳達室的人說,你等著,我打電話叫他出來。

  說完就進去了。

  一會兒,明老師出來了。金尾巴平時來鎮文化站參加活動,跟明老師經常接觸,已經很熟。這時明老師一見金尾巴就問,滿帆,你怎麼來了,找我有事?

  金尾巴這時已平靜下來,說,我來鎮裡辦事,順便問你一下。

  明老師說,哦,要問什麼?

  金尾巴說,現在大家都在傳,說你和西金旺的金曉紅已經,嗯,好幾個人跟我說,明老師是咱的輔導老師,這事兒要是真的,等你們訂婚時,大家要好好兒慶祝一下。

  明老師一聽就笑了,說,消息真快啊,我本來和曉紅商量,哪天找個適當的機會,再跟大家公開呢,沒想到已經都知道了。說著又點點頭,是有這麼回事,我們馬上就要訂婚了。

  金尾巴使勁笑了一下說,祝賀你們啊!

  明老師說,謝謝,不過你跟大家說一下,慶祝就不要了,我和曉紅心領了。

  金尾巴這時突然感覺很累,渾身一點勁也沒有了,好像隨時都能一屁股坐到地上。硬撐著又跟明老師說了幾句閒話,就告辭從學校出來了。回來的路上,金尾巴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自己渾身上下都空了,如果用一根木棍敲,能發出噹噹的聲音。但兩條腿又像灌了鉛,沉得幾乎邁不開步兒。來的時候本來還有點兒餓,現在也沒這感覺了。

  好容易撐著回到家,一頭倒在床上就睡了。但是不是睡著了,自己也不知道,腦子裡好像一直還在想事,可想的什麼又不知道。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時,窗外挺暗,又有些發藍。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是凌晨4點多。這時再想,才意識到,自己是從昨天中午一直睡到了現在。按廠里規定,跟金福林的交接班時間是早晨6點。這時,金尾巴的心裡突然有些猶豫了,現在再去上班,費勁巴力地燒那個鍋爐,好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但又想想,還是爬起來穿上衣裳。

  這時才覺出肚子裡發空。回想一下,從昨天中午下班,直到現在,還一口東西沒吃。睡在東屋的娘聽見這邊有動靜,說了一句,鍋台上有昨晚剩的餑餑,金尾巴過來隨手抓起一個,一邊吃著,就從家裡出來。

  這一天,金尾巴覺得自己像個皮影兒戲的人物,看著一直在動,該添煤添煤,該續水續水,好像沒什麼不正常。但只有自己知道,幹這些事都是下意識的,腦子裡在想什麼,連自己也說不清。到了晚上,一邊燒著鍋爐,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很想喝酒。其實這些日子,這個念頭偶爾也冒出來,但每回一冒頭,立刻就被自己強按回去。可這次,他不想再按了,也知道,就是按也按不住了。此時覺得,這個念頭實在太強大了,已經完全把自己控制住了。但他這時還很理智,先把鍋爐續足水,又添了幾鏟濕煤,悶上爐膛,然後才從廠里出來。先回家去拿了個空瓶,然後就奔街里的小雜貨店來。小雜貨店黑著燈。顯然,韓九兒已經睡了。金尾巴砸了幾下門,裡面的燈亮了。韓九兒迷迷糊糊地問,誰啊?

  金尾巴說,買酒。

  雜貨店的門開了,韓九兒一見是金尾巴,哦一聲說,你可有日子沒來了。

  金尾巴進來,掏出錢拍在櫃檯上說,不賒帳,打滿了。

  看著韓九兒把酒瓶子灌滿了,就拎上轉身出來了。

  這個晚上,金尾巴是一路喝著回到飼料廠的。到了鍋爐房,一看不用續水,爐膛也不用添煤,就坐在角落裡,又一口接一口地喝起來。其實喝酒跟喝酒也不一樣,一種是樂著喝,還一種是愁著喝。樂著喝是遇上高興事,也就越喝越高興。愁著喝則是有不高興的事,這時也就應了那句俗話,酒入寬腸酒入愁腸。入寬腸是一醉解千愁,而入愁腸,也就是常說的愁更愁。金尾巴這時也就是「酒入愁腸愁更愁」。他倒不是愁別的,只是覺得眼前的一切突然都沒意思了,別說在這飼料廠里燒鍋爐,就是想想自己的響器班兒,也沒什麼意思了。

  但他就忘了一件事,其實也不是忘了,而是覺得已經無所謂了,他從昨天早晨到現在,只啃了幾口又干又硬的兩摻兒餑餑,肚子裡還是空的,這時燒酒往空肚子裡一砸,就如同扔進一個燃燒彈,轟地一下,一會兒的工夫就一直燒到頭頂上來。金尾巴漸漸地就又有了過去那種熟悉的感覺,好像騰雲駕霧,渾身輕飄飄的,心裡卻又異常清醒,只是什麼都不願想了。此時,好像自己在俯視自己,有一種超然物外的輕鬆和解脫。

  事情也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金尾巴只顧喝酒,也就不再去管鍋爐。這時鍋爐的溫度已經越燒越高,水也就越燒越少,超過紅線時,金尾巴仍然沒去注意。這樣又燒了一會兒,突然就爆炸了。幸好這是個小鍋爐,又不是單純燒水,皮厚,爐膛小,這一炸倒沒完全炸開,只是把爐膛里的煤火都噴出來。金尾巴這時是坐在角落裡,倒沒炸著,可這一下就把酒炸醒了。扔下酒瓶子定睛一看,才意識到出事了。這時鍋爐房裡已經著起大火。茂根當初建這飼料廠時,為降低成本,一切從簡,廠房的外牆是鐵皮,裡面則都是用木板夾的。這時鍋爐一炸,爐膛里的煤火一下就把木板牆引著了。其實這時,如果金尾巴趕緊去喊人救火,應該還來得及。但他也自知理虧,上夜班不該喝酒,就想自己把這火撲滅。可這時的火勢已經越燒越大,眼看著燒透牆板,轉眼間就燒到了外面。這一下也就完全失控了。大火很快蔓延到庫房,一下把庫房裡的麻袋也引著了。等茂根聽說了,從家裡出來一看,飼料廠這邊的大火已經燒得映紅了半邊天。

  幸好茂根當初一建廠時,先投了保,這一把火,損失倒不太大。

  但金尾巴沒再露面。自知沒臉在村里呆了,就悄悄去了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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