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024-10-03 20:49:00 作者: 王松

  茂根的這個飼料廠叫「金旺潭飼料廠」。

  起初張少山不太贊成,總覺著這麼叫拗口,也彆扭。茂根當然有自己的解釋,一钁頭刨出個深潭,這飼料廠也就如同聚寶盆。但張少山雖沒明說,心裡想的是,叫「金旺」可以,只是這個「潭」,潭就是坑,在風水上有些犯忌。可轉念再想,村子本身就叫金旺,況且這一叫「金旺潭」,自然就連西金旺也包括在內了。西金旺這幾年的名氣很大,又是以養豬聞名,拉上他們也不吃虧,用句時髦的話說,這也叫「蹭流量」。這一想,也就沒再反對。

  但沒過多少日子,飼料廠還是出事了。

  事情是出在金尾巴身上。最初的起因,是在鎮文化站。

  一天鎮政府扶貧辦的小蘇給張少山打電話,說馬鎮長讓他來一下。張少山趕到鎮裡時,金永年已經先到了,正跟馬鎮長說話。張少山自從上次請金永年幫忙,去金桐那裡當說客,碰了個不軟不硬的橡皮釘子,跟金永年的關係本來已經有些緩和,這以後也就又不對付了。過去只是心裡較勁,但還維持表面,現在就連表面也不維持了,乾脆說,心裡怎麼想,就都掛在臉上。這時,兩人見面對視了一下,都沒說話,只是不冷不熱地點了下頭。

  馬鎮長一見張少山就笑著說,你東金旺現在可真是風生水聲啊。

  張少山這個時候有意保持低調。心裡明白,馬鎮長叫自己來,肯定有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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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馬鎮長几句話就轉到正題,說,現在為了加強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建設,最近,上面給各鎮免費撥下一批樂器,咱們文化站的這批樂器,以後就由明光明老師負責。

  張少山這才注意到,旁邊還坐著一個挺斯文的年輕人。

  馬鎮長介紹說,明光明老師就是咱海州人,幾年前大學畢業,一直在縣一中當音樂老師,現在縣裡的各機關單位都有扶貧任務,明老師就主動報名,來咱梅姑鎮中學當支教老師。

  又說,明老師雖然教音樂,在縣一中就是骨幹,年輕有為啊,也有工作熱情。

  明老師立刻笑著擺手說,我只是盡一點自己的能力。

  接著,馬鎮長又說了一下這批樂器的意義。現在各村都在搞經濟,「脫貧攻堅」當然是最首要的任務,但提高文化軟實力的意識也不能丟,不能「一頭兒沉」,所以這次的這批樂器撥下來,應該也有文化扶貧的意義,這個問題一定要提高認識。然後就問張少山,你好像說過,想在東金旺搞一個「烏蘭牧騎」式的「金社」,現在籌備得怎麼樣了。張少山說,前一陣先是忙二泉養豬場的事,後來又忙茂根的飼料廠,再後來幾個槿麻種植戶出苗以後,又有點兒問題,把張伍村那邊的種植專家張鳳祥請過來,一直忙這事,「金社」的事也就還沒顧上。馬鎮長說,沒顧上正好,索性就先往後放一放,現在先說文化站這邊的事吧。

  馬鎮長說的這批樂器,張少山已聽文化站的老周說過。起初張少山也覺著是個好事,讓金尾巴這夥人來文化站,也算有點正經事干,省得整天在村里喝酒鬥地主。但這些日子漸漸發現,這個事還不完全是這麼回事。現在村里已形成風氣,有養鵪鶉的,有種槿麻的,二泉辦起養豬場,茂根也辦了飼料廠,有的家裡沒幹什麼,也都出來打工。尤其金毛兒,本來是金尾巴響器班兒的人,也不跟著摻和了,自己一心一意去種槿麻。所以金尾巴身邊的這夥人雖然嘴上不說,心裡也都已有了想法兒。據茂根說,已經有人跑到他那兒去打聽,也想來飼料廠上班。在這個時候,如果讓他們來鎮裡的文化站參加活動,也許剛有了一點的勢頭就又引到別處去了。但這時,聽馬鎮長這樣說,又不好把這話直接說出來。馬鎮長又說,以後咱們的文化站要定期搞活動,你們兩個村的年輕人,儘量都來參加,這樣也能相互帶動一下。

  張少山一聽,這才明白了。要說養豬,當然是西金旺帶動東金旺,可要說吹拉彈唱,別管怎麼說,自然還是東金旺帶動西金旺。馬鎮長這樣說看似順理成章,其實又是在替西金旺著想。但心裡明白,嘴上又不好把這事說破。這段時間以來,馬鎮長畢竟對東金旺的工作很支持,幾個關鍵的時候,都是鎮裡幫著度過的難關,況且現在的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張少山想到這兒,也就只好硬著頭皮表示同意。但想了想,還是耍了個心眼兒,故意先把話拐到別處去,繞了個彎子說,現在東金旺有文藝特長的年輕人倒不缺,可真正靠得住的,也就是二泉,眼下又回來個金茂根,但是他倆一個正辦養豬場,另一個忙飼料廠的事,又都在爬坡的裉節兒上,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也就不可能有精力來參加文化站的活動,如果來,也就是金尾巴響器班兒的這夥人,可這些人,眼下也都有自己的事,有的幫家裡養鵪鶉種槿麻,還有的已經去飼料廠上班,要說能抽出時間的,也就剩金滿帆了。

  馬鎮長聽了問,金滿帆是誰?

  金永年在旁邊說,就是那個金尾巴。

  馬鎮長聽了哦一聲。

  張少山在心裡暗暗得意了一下。自己剛才的這番話,已經不動聲色地跟馬鎮長講了條件,東金旺的人不是不能來參加活動,可以來,但要來,也就只能來一個人。

  馬鎮長想了一下說,好吧,不管怎麼說,先把這事幹起來吧。

  張少山回村跟金尾巴一說,金尾巴倒挺願意。金尾巴好熱鬧,一聽是參加鎮文化站的活動,肯定都是年輕人,還能一塊兒玩兒樂器,立刻滿口答應了。

  這以後,金尾巴就經常來鎮文化站參加活動。

  這次上面撥下來的樂器有二胡,琵琶,笛子,還有一架揚琴。文化站的事本來都是老周負責,但老周眼下在鎮裡的「扶貧辦」還有一攤工作,要經常下村跑情況。現在鎮裡讓梅姑鎮中學的明光明老師來組織文化站的活動,是因為他是音樂老師,可以在專業方面做些輔導。通知一發下去,各村喜歡文藝的年輕人果然都踴躍報名,願意來參加活動。

  其實金尾巴來文化站,心裡還有一個心思。這幾年東金旺的女孩兒都出去了,打工的打工,嫁人的嫁人,留在村裡的,金尾巴也都看不上眼。現在來鎮裡的文化站參加活動,各村來的肯定有女孩兒,喜歡吹拉彈唱的女孩兒也就應該有模有樣。果然,金尾巴來了幾回,就發現一個女孩兒。這女孩兒是西金旺的,叫金曉紅,確實長得很受看,眼挺大,鼻子挺尖,下巴也挺尖,兩個嘴角總往上翹,不笑不說話,一笑兩個酒窩兒,看著就挺喜相。金尾巴的心裡納悶兒,這麼漂亮的女孩兒,就在跟前的西金旺,自己常去那邊吹紅白事,怎麼沒見過?

  金尾巴當初看閒書,不光看《三俠五義》《小八義》,也愛看才子佳人的書。武俠的書看完就扔脖子後頭了,但才子佳人的書不行,看完還總後琢磨。慢慢地琢磨時間長了,在腦子裡也就有了具體形象,眼長什麼樣,鼻子嘴長什麼樣,說話什麼神態,什麼聲音,越想越真切,漸漸地也就成了心目中理想的樣子。這時,金尾巴一見這個金曉紅,立刻覺得,她就是自己心目中想像的那個女孩兒,簡直一模一樣。這以後,也就往文化站跑得更勤了。有時不到活動的日子,也要來文化站轉一圈兒。其實金尾巴長得也不醜,雖然身材不高,但挺秀氣,又整天遊手好閒,風吹不著日曬不著,還細皮嫩肉的,也就有模有樣。金尾巴一開始只是在旁邊偷偷觀察,見這個叫金曉紅的女孩兒性格挺隨和,跟誰都可以說笑,也就開始試探著過來搭話。金曉紅不愛唱歌,愛打揚琴,一來文化站就坐在旁邊練琴。於是金尾巴就湊到跟前,站在旁邊欣賞。金尾巴畢竟懂樂器,一邊欣賞還煞有介事地點評,說金曉紅哪個曲子打得好,好在哪裡。這樣一來二去,跟金曉紅也就混熟了。金曉紅在這之前好像不認識金尾巴,聊天時一聽他是東金旺的,就說,你們村有一夥響器班兒,吹得好不好不說,個個兒愛喝酒,一喝大了就到處惹禍,聽說還鬧出過不少笑話。一邊說著就笑起來。金尾巴一下讓她笑得有些尷尬。心裡吃不准,她既然是西金旺的,自己的響器班兒又經常去那邊吹紅白事,這女孩兒到底見沒見過自己呢?見是應該見過的,如果見過,但對不上號,這還好說,而如果是見過,也已對上號了,知道自己是誰,這時只是故意這麼說,這事兒就肯定沒戲了。

  金尾巴這個下午垂頭喪氣地回來,在家裡想了一晚上。既然自己喜歡樂器,這個金曉紅也喜歡樂器,就說明兩人有共同的愛好,有共同愛好也就有共同語言,自然也就應該有感情基礎。這時,金尾巴的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勇氣,自己是個大男人,既然喜歡這女孩兒,怎麼就不能去當面表白呢?況且能遇上一個跟自己心裡想的一模一樣的女孩兒,也不是容易的事,這就叫緣分,真錯過這個村,也許就再也沒這個店了。

  這一想,也就決定,索性去跟她當面說。

  但是離下一次文化站的活動還有幾天,金尾巴這時已經情火中燒,一天也不想再等了。可又不能跑到河那邊去找人家。這樣挖空心思想到天亮,就想出一個主意。

  金尾巴這天早晨一起來,先給縣劇團的張三寶打了個電話。張三寶知道金尾巴在村裡有個響器班兒,以為找自己,又是為樂器的事。金尾巴說,是為樂器的事,但也不是。張三寶一聽金尾巴說得沒頭沒腦,就問,你昨晚是不是又喝大了,酒還沒醒啊?

  金尾巴清醒地說,沒喝酒,想求你個事。

  張三寶一聽就笑了,說,說吧,你求我的事,肯定都是大事。

  金尾巴聽出張三寶這話不像好話,也不理會,就說,我想要幾個楊琴的曲譜。

  張三寶一聽有些奇怪,問他,你的響器班兒又不用揚琴,要揚琴的譜子幹嗎?

  金尾巴說,這你就別問了,當然有用,你現在手頭要是有,我就過去拿。

  張三寶一聽他要得這麼急,估計確實有急用,就說,你來吧,我跟團里打揚琴的說說,他們手裡肯定有。金尾巴一聽,立刻就奔縣城來。到了縣劇團,張三寶果然給找了幾個揚琴的曲譜,有《漁舟唱晚》,《彩雲追月》,還有《雨打芭蕉》,都是老曲子。金尾巴一看挺高興,謝過張三寶,拿上曲譜就回來了。但他沒回村,而是直接奔鎮裡的文化站來。

  這個上午,鎮文化站挺清靜,老周沒在,下村去了,只有一個小女孩兒在整理材料。金尾巴一進來就對這女孩兒說,現在有點急事,想找西金旺的金曉紅,讓這女孩兒給打個電話,叫她馬上來文化站一下。女孩兒一聽問,啥事這麼急。金尾巴說,你就別問了,讓你打就打吧。這女孩兒就給金曉紅把電話打過去。金曉紅接了電話,問是誰讓她來文化站。女孩兒說,是東金旺的金滿帆。金曉紅說,你讓他接電話。這女孩兒就把電話給了金尾巴。金尾巴本來不想接,可不接又不行,只好拿過電話說,是這麼回事,我有個朋友,在縣劇團工作,我這會兒有點事,正要去縣城找他,現在有幾個揚琴的曲譜兒,但都是總譜,不是揚琴的分譜,想讓你看看,需要不需要,如果你需要,我一會兒去縣裡,就先不還他了。金曉紅一聽有揚琴的曲譜,很高興,立刻說你等一下,我馬上過去。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西金旺離鎮上也就幾里地,金曉紅一會兒就到了。來了一看金尾巴手裡的曲譜,果然都需要,一邊高興地道謝,又說,現在這些老曲子的樂譜還真不好找,有總譜也比沒有強,如果能再找一些就更好了。金尾巴立刻說,行,一會兒去縣裡,就讓這朋友再給找找。

  可嘴上這麼說,卻並不急著走。

  金曉紅看看他問,你還有事?

  金尾巴吭吃了一下說,是,有點事。

  金曉紅就笑了,說,有事就說啊,幹嗎這麼吞吞吐吐的。

  金尾巴說,你出來一下,咱去外面說。

  金曉紅就跟著金尾巴出來了。金尾巴頭前走著,來到鎮政府外面的大街上,看看四周沒有認識的人,才轉身對金曉紅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說得很直接,也很乾脆,就是喜歡金曉紅,想跟她交朋友,又特意說,是那種男女朋友。他說,關於這件事,自己已經想了很長時間,所以這次決定,還是當面對她說出來。金曉紅這才明白了,金尾巴突然叫自己來,並不是為樂譜的事,真正的目的是在這兒。但也沒生氣,反倒撲哧笑了。金尾巴一看她笑,心裡立刻有些不悅,這麼嚴肅的事,而且自己又是這樣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她笑是什麼意思。

  於是不高興地問,你笑啥?

  金曉紅說,我笑是想說,如果跟你交朋友,得先學會喝酒。

  金尾巴沒聽懂。

  金曉紅又說,如果不會喝酒,在你跟前還沒說話,就得先讓你的酒味兒熏倒了。

  金尾巴這才明白了,金曉紅當初對自己說,東金旺響器班兒的那伙人如何如何,其實她那時就已對上號了,知道自己是誰,只是沒好意思說出來。如果是這樣,也就明白了,這事從根兒上說就沒戲,自己現在再多說一個字,都是自討沒趣。

  於是沖金曉紅點點頭,就扭頭走了。

  這是金尾巴第一次在感情的事上遭到打擊。他認為自己失戀了,而且第一次知道,敢情失戀是這種滋味兒。當年,《牡丹亭》里的柳夢梅思念杜麗娘,大概也就不過如此吧。但回來之後痛定思痛,再想想,又覺得這事也許還沒到徹底絕望的地步。自己過去帶著響器班兒的人到處喝酒,也確實鬧出過一些事,在外面的名聲不是不好,而是很不好,還別說金曉紅這樣的女孩兒,哪個女孩兒當然也不願找個這樣的人。如果想挽回影響,首先就要徹底改變自己在外面的形象,只有這樣,也才能讓這個叫金曉紅的女孩兒重新認識自己。金尾巴這樣一想,就把心一橫,為了愛情,從此酒不喝了,嗩吶也先不吹了。

  這樣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來飼料廠找茂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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