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024-10-03 20:48:08
作者: 王松
金尾巴讓二泉在當街打了一頓,這一下倒給打明白了。
人就是這樣,明白一件事也許很容易,也許很不容易。容易不容易不在於自己想不想明白,而是要看吃了多大虧。這也像挨打,非得打疼了,不光傷及皮肉,還得傷筋動骨,對一件事也許才會幡然醒悟。否則,自己以為明白的事,其實越明白,也許就越沒明白。
就在幾天前,金尾巴剛遇到一件事。南堂鎮的上灘村有一戶人家辦喜事,來請金尾巴的響器班兒。這種事以往也有。現在金尾巴這夥人的名氣越來越大,紅白喜事已經都能吹,也就不光梅姑鎮,外面鄉鎮有辦紅白事的也經常來請。但這次去了才知道,駱家灣的響器班兒也正在這裡。南堂鎮有一個上灘樹,一個下灘村,其實就是一個行政村的兩個自然村,中間只隔一條公路。下灘村有一戶人家辦白事,駱家灣的響器班兒這時正在這邊吹白事。本來上灘村辦喜事的這家也說好要請駱家灣的響器班兒,時間也合適,下灘村這邊的白事只辦「頭七」,「頭七」一完,正好上灘村這邊的喜事就接上了。但上灘村的主家一聽這伙響器班兒剛在那邊吹了白事,覺著喪氣,就不想再請了,這才寧願跑到東金旺來請金尾巴這夥人。這一下駱家灣的響器班兒就不幹了。本來這兩個活兒如果連起來,怎麼算怎麼合適,那邊一吹完這邊就接上了,等於跑一趟,掙兩趟活兒的錢,可金尾巴這夥人一來,也就把這好好兒的一個活兒給攪黃了。駱家灣這響器班兒的班主叫駱玉鳴,是個40多歲的連鬢鬍子,外號叫駱鬍子。於是駱鬍子就來上灘村找這辦喜事的主家說,如果還讓他的響器班兒吹,只收一半的錢。駱鬍子的響器班兒當然名氣更大,吹得也好,這主家一聽打了五折,也就答應了。但又跟駱鬍子提了個條件,說已經請了東金旺的響器班兒,他們的人這就到了,人家大老遠來的,說不用就不用了,這個嘴實在張不開。駱鬍子一聽就明白了,大包大攬地說,這沒關係。主家說,你們沒關係,我可有關係啊。駱鬍子說,這事兒主家不用管,他處理就行了。
這些事,金尾巴當然不知道。這天下午,他帶著人來了,剛坐下鋪開場面,駱鬍子也帶人過來了。駱鬍子不認識金尾巴,但金尾巴認識他,立刻過來問,這是怎麼回事。駱鬍子只說了一句,人家主家改主意了,不用你們了。然後就指揮著自己響器班兒的人把金尾巴這夥人從院裡攆出來了。金尾巴帶著自己的人直到來到街上,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再要找主家,主家也不露面了,只打發個管事的出來說,實在不好意思,本來找的就是駱鬍子的響器班兒,但他們說明間撞上了,所以才請的你們,可現在,他們的時間又不撞了,而且提出只收一半的錢,主家駁不開面子,只好還請他們。金尾巴一聽,脾氣也上來了,對管事的說,事兒是這麼個事兒,可沒有這麼幹的,如果他要一半錢,我就不要錢,白給你吹。管事的一聽趕緊說,這可不行,這麼一鬧,你們兩家不打起來了,我這喜事還辦不辦?
金尾巴說,這你不用管,現在這事,已跟你主家沒關係了。
說完,就帶著自己響器班兒的人坐在門口的街上吹起來。其實這時,這麼一干,顯然就已拉開要打架的架勢。金尾巴的這個響器班兒一向訓練有素,平時在場面的安排上有三種方式,吹白事的時候怎麼坐,吹喜事的時候怎麼坐,金尾巴都是根據紅白喜事所需要的效果安排的,此外還有一種特殊方式,強壯的坐外面,瘦弱的坐裡面,這是專為不安全,有可能受到威脅的環境安排的。響器班兒的這夥人平時玩兒歸玩兒,鬧歸鬧,真到事兒上,也都是看著金尾巴的臉色行事。這時,金尾巴讓自己的響器班兒按第三種方式在這主家外面的門口坐定,這樣一吹,也就把裡面給攪了。駱鬍子也知道這事兒自己不占理,一開始不理會,只管帶著人坐在院子裡吹。可吹了一會兒,外面也響裡面也響,就實在太亂了。主家也過來說,這事兒這麼幹可不行,再這樣鬧下去我們這喜事就沒法兒辦了,你們兩邊別再打起來。
駱鬍子一聽,這才讓自己的人先停下,從院子裡走出來。這時金尾巴的這夥人還在外面熱熱鬧鬧地又吹又打。駱鬍子走過來,對金尾巴說,先停停,你們也別吹了。
金尾巴朝自己人做了個手勢,就停下來。
駱鬍子說,看來今天這事兒,咱得有個說法兒才行。
金尾巴說,你說吧,怎麼個說法兒。
駱鬍子朝身邊看了看,說,這麼著吧。
在街邊的牆角有個石碾子。駱鬍子朝這石碾子走過去,突然把手裡的竹笛掄起來使勁往這石碾子上一摔,啪地一聲,好好兒的一個竹笛就摔爛了。駱鬍子把這笛子扔到地上,轉身看著金尾巴說,該你了。這時金尾巴已經明白了,駱鬍子這是動邪的了,要跟自己死磕。但駱鬍子磕得起,金尾巴卻磕不起。駱鬍子的響器班兒年頭兒多,又財大氣粗,每人的手裡都有備用家什,砸了一件還有一件。金尾巴這邊都只是一件,這要是跟他戧起火來,一件一件地砸,以後連吃飯的傢伙都沒了。金尾巴畢竟在外面跑過,懂得吃虧。這吃虧和服軟還不是一回事,服軟是示弱,說白了也就是尿了,吃虧則是瘦死的駱駝不倒架兒,甭管事兒怎麼樣,不傷面子,還顯得挺有肚量。於是沒再說話,收起家什,就帶上自己的人走了。
可回來的路上,越想這事兒越氣。駱家灣的駱鬍子這麼幹已經不是欺負人了,簡直就是騎在人的脖子上拉屎。甭管哪一行,凡事都講個規矩,你搶別人的活兒也就搶了,可不能這麼明火執仗,明火執仗也就明火執仗了,還拿著不是當理說,不知道的人一聽倒像是他多占理似的。金毛兒也咽不下這口氣,一邊走著氣哼哼地說,咱就是人少,真鬧起來怕鬧不過他們,要是人多,今天非得跟這駱鬍子掰扯掰扯,大不了這話兒咱幹不成,他也別想干!
金尾巴聽了倒不這麼想。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過去兩軍陣前打仗,比的不是人多人少,而是要看領兵的將領,說白了也就是這個領頭兒的,就憑自己這瘦小枯乾的身板兒,往駱鬍子跟前一站先矮半頭,在氣勢上就不如人家,對方當然不把你放在眼裡。況且這裡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金尾巴心想,如果總發生這種事,自己在這夥人的面前就難以服眾了。
這回,金尾巴讓二泉這一打,一下倒給打明白了。金尾巴知道,二泉的右手在廣東打工時出過事,是斷肢再植,可這回挨打也就領教了,這隻重新接上的手一點兒不耽誤打人。如果不耽誤打人,肯定也就不耽誤打架。二泉的身量兒雖然也不算太高,就是一米七幾,但看著壯,肩膀也寬,關鍵是他那張整天黑著的臉,像長著一層瘮人毛,不怒自威,讓人一看心裡先就發怵。金尾巴想,二泉當年玩兒樂器也是高手,琵琶中阮都行,尤其是後來的大三弦兒,更是專業琴師張三寶一手教出來的,如果讓他也來自己這響器班兒,以後別說一個駱鬍子,就是仨倆的也不怕他了。但是剛跟二泉在當街打過架,還讓他把自己打了一頓,現在反倒恬著臉去請人家來自己的響器班兒,這事兒總覺著面子上過不去。這一想,就決定先拐個彎兒,請二泉在街上的小鋪兒吃個飯,讓村長張少山作陪,也不提講和,只當是酒杯一端,一笑泯恩仇了。金尾巴知道,二泉是臉兒熱的人,自己這麼幹,他立刻也就明白了。
張少山一聽,覺著這倒是好事,心想,到底是金尾巴這小子的腦子活泛,知道跟二泉作對占不到便宜,現在甭管怎麼說,明顯是服軟兒了。這樣一來,後面的事也就都好辦了,只要有二泉在村里鎮著,自己這村主任再想幹什麼事,也就可以放開手幹了。
這天下午,張少山本來在向家集,一直跟這邊的村主任向有樹商量,怎麼幫東金旺這邊的幾個養殖戶引進鵪鶉種苗的事,到傍晚時看看不早了,向有樹要留張少山吃飯。張少山說村里還有事,就趕緊回來了。一進村,就徑直奔街里的小飯鋪兒來。這時金尾巴和二泉已經先到了,金毛兒也在。張少山一見金尾巴和二泉已經坐到了一塊兒,心裡挺高興。金尾巴對張少山說,我和二泉已經說好了,他比我大幾個月,從今天起,他是我大哥!
張少山一聽笑了,說,他是你大哥?這輩兒是咋論的?
金尾巴搖晃著腦袋說,按身份證兒論,肩膀齊為弟兄!
張少山說,行啊,怎麼論是你倆的事,不過既然論了弟兄,二泉又是你大哥,你這當兄弟的以後可就得小心了,要是再作妖,大哥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別再讓我給你作主了!
金尾巴一拍胸脯說,這是當然,不光我,以後響器班兒的人,都得叫他大哥!
說著給二泉斟上一盅酒,端起來說,大哥,我知道你不喝酒,可這盅酒得喝。
二泉一直沒說話,這時,看看張少山。
張少山笑著說,甭看我,這酒喝不喝,是你自己的事兒。接著又說,不過要我說,既然是你這兄弟敬的,這酒就該喝,再者說,雖然有句老話,金尾巴立刻接過去說,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張少山噗地樂了,說,敢情你這肚子裡,也有點兒文墨啊。
金尾巴說,老書上都這麼說。
張少山說,對,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可一個老爺們兒,不會喝酒總是個缺憾,在外面說不定遇到啥事兒,真到場合上,也沒法兒上檯面兒,你說是不是?
張少山這樣把話說出去,又拉回來,也是想給自己留個餘地。他知道二泉的脾氣,倘自己把話說得太滿,二泉一撥楞腦袋,就是不喝,自己這台階就沒法兒下了。
沒想到,二泉端起酒盅,一口就喝了。
金尾巴一看高興了,樂著說,大哥真給面子!
於是趕緊又倒上一杯,自己也端起來說,我再赤赤誠誠地敬大哥一杯!
二泉端起來,又喝了。
旁邊的金毛兒也趕緊給二泉滿上一杯,端起酒盅說,這第三杯,我敬大哥!
二泉又喝了。
這下張少山開心了。自從二泉回來,接連發生了這些事,可沒想到最後,就這樣都化解了。於是也端起酒盅說,好啊好啊,俗話說,兄弟齊心,其力斷金,以後就看你們的了!
說著,自己也一口把酒喝了。
這時張少山身上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看看,是老丈人張二迷糊的電話。自從上次跟老丈人吵了那一架,後來兩個人也就黑不提白不提了。但張少山的心裡明白,這個不提不是事情過去了,也不是忘了,只是彼此都故意不提。但越不提,也就越說明這事兒還是沒過去。這時他讓電話又響了兩聲,才接通,一聽,是自己的麻臉女人,就問,啥事?
麻臉女人在電話里問,你在哪兒?
張少山說,在村里吃飯。
麻臉女人沒再說話,就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