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024-10-03 20:48:05
作者: 王松
張少山這回氣瘋了,不光氣金尾巴這夥人,也氣二泉。
縣農交會的會期本來應該是三天,但第一天就鬧出這種事。當天下午,西金旺就收攤兒了。金永年沒說任何話,收拾起東西,帶上自己的人就回去了。
臨走扔下一句話,丟不起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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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上的這個展位本來是西金旺和東金旺兩個村的,而東金旺只帶了幾樣小雜糧,別的也沒什么正經的農副產品。西金旺一撤,展位空了大半,再守在這裡不光沒意義,也難看。張少山只好讓自己的人也撤了。最讓張少山難受的是,回來之後,沒有任何人再來電話說這事。手機揣在兜里像個死蛤蟆,一直沒動靜。張少山想,哪怕馬鎮長打電話來罵自己幾句也好。到了晚上,張少山實在沉不住氣了,就給馬鎮長把電話打過去。聽筒里響了半天,馬鎮長沒接。張少山想了想,這時如果給馬鎮長身邊的人打電話,肯定更丟人。於是又給文化站的老周打過去。老周顯然正開會,是出來接的電話,先嘆了口氣,然後才說,你們村的這夥人是怎麼搞的啊,本來挺好的事,又準備了這麼長時間,結果又弄成個這。
張少山不想跟他閒扯,問,自己帶人走了以後,馬鎮長怎麼說。
老周說,馬鎮長倒沒說啥。
張少山說,剛才給他打電話,他沒接。
老周說,這會兒正開今天的總結會呢,鎮扶貧辦的幾個人都在。
張少山一聽,這才鬆了口氣。看來馬鎮長沒接電話不是故意不接,是正開會。掛了老周的電話,想了想,就讓金友成去叫二泉。金友成說,他剛才已經來了一趟,見你正打電話,沒進來就走了。張少山說,你現在去叫他,讓他來。
正說著,二泉進來了。
張少山抬頭看一眼二泉,嘴動了動,嘆了口氣。
二泉說,今天的事,的確怨我,要是我在,不會出這樣的事。
張少山擺擺手,算了,事已出來了,再說啥也沒用了。
二泉說,不過,這事兒要說起來,也不能全怨金尾巴。
張少山哦一聲,看著二泉。
二泉說,今天從縣裡回來,我問了一下金毛,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張少山問,怎麼回事?
二泉說,這個金永年,做事也太過分了。
二泉就把金毛兒說的,那次去西金旺吹白事之後,金永年怎麼讓會計金喜送來兩千塊錢,怎麼故意給金毛兒拽在地上,金尾巴一氣之下又怎麼買了個兩丈多的大花圈給西金旺送去,都說了一遍。張少山一聽更意外了。金尾巴給西金旺送去一個兩丈多的大花圈,這事兒他已聽說了,不光他聽說,連別的村也都知道了,已經傳成了笑話。本來以為,金尾巴只是為那次去吹白事,金永年瞧不起人,心裡越想越氣不過,所以才後著補,又給來了這麼一下,可沒想到,金永年後來還幹了這樣一件事。如果這樣,金尾巴這回這麼幹也就有情可願了。這麼想著,心裡的氣也就消了,忍不住哼地一笑說,這小子,還真是個爺,虧他想得出來!
又看一眼二泉,說,我還一直沒顧上問你,這次回來,有啥打算。
說完又瞥一眼二泉的那隻手,想起前些日子,他剛在向家集的馮么子那兒碰了釘子,才意識到這麼問不太合適,就又岔開說,今天要不是金毛兒喝了酒,也不會出這事。
二泉也已聽說了,金毛兒這個中午是跟張二迷糊和張三寶一塊兒出去喝的酒。於是說,喝酒是另一回事,得從根兒上解決,以後定個規矩,再有事,不許他們喝酒。
張少山打個嗨聲,這夥人,神鬼都不怕,誰能管住他們。
二泉說,我管。
張少山一聽樂了,點頭說,行,有你這話就行。
張少山雖然這樣說,心裡也沒底。其實要算起來,二泉這些年沒在家裡待幾天,小學初中都是白天去學校上學,晚上才回來,高中乾脆住校,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後來他爹走了,他從學校回來,在家沒待幾天就又出去打工了。不過張少山知道二泉的脾氣,他平時說話很少,可越是這種話少的人,才越有一股狠勁兒。這狠勁兒也分兩說,一是對自己,二是對別人。對自己狠,是有咬勁,幹什麼事只要認準了,見了棺材也不掉淚。對別人狠,是別招惹他,一旦招惹了下手就不管不顧。可金尾巴這夥人也不是省油的燈,這一回一回的,張少山已經讓他們折騰疲了。所以這次叫二泉回來,是不是真能指上,心裡也沒譜兒。
讓張少山沒想到的是,沒過兩天,二泉就真把金尾巴打了。
這天晚上,張少山正在家裡吃飯,村里福林的小兒子跑來送信兒。福林的這個小兒子叫金狗兒,是個結巴,平時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這時一著急舌頭就更不會打彎兒了,一個字能說出一串兒。張少山聽了半天才聽明白,金狗兒的意思是他快去看看。張少山問,出啥事了。金狗兒比劃著名說,是金尾巴,在街上跟二泉撕巴起來了,讓二泉給打了。
張少山一聽,放下飯碗就出來了。
但走了幾步又站住,回頭問金狗兒,到底咋回事。
金狗兒說,就知道他倆人打架,為啥,也鬧不清。
這時金友成來了。張少山聽金友成一說,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事一開始,還是因為金友成的一句話。幾天前,金尾巴跟村里雜貨店的小老闆吵起來。這雜貨店的小老闆是玉田人,姓韓,叫韓九兒,來東金旺村開這個小雜店已經十幾年了。過去生意還行,村里人不光買油鹽醬醋,日常手使的東西也都有。這幾年鎮上有超市,還蓋起購物中心,遠的張伍村,近的向家集,也都有了像樣的商店,韓九兒的這個小雜貨店也就越來越不景氣,只能勉強維持。金尾巴平時經常來這小店買酒。韓九兒賣的是散酒。玉田那邊有小酒坊,小酒坊出的酒不論瓶,論壇兒。韓九兒就經常回玉田,把那邊整壇兒的酒拉過來,再零賣。其實東金旺旁邊的向家集也有小燒酒鍋,但相比之下,還是韓九兒這裡賣的玉田燒酒味道更好,也便宜。金尾巴經常來找韓九兒買酒,但不是總給現錢,有時不湊手,就賒酒帳。金尾巴倒也不賴帳,每迴響器班兒一接活兒,有了進項,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這酒帳還了。但響器班兒的事也沒準兒,有時活兒能連上,一檔接一擋,也有時十天半月也沒人來請。這夥人喝酒卻幾乎天天喝,也就經常有賒帳的事。可總這樣賒,日子一長,韓九兒這小店本來已經慘澹經營,就撐不住了。這回,金尾巴又來賒酒,韓九兒就不賒給他了,於是兩人吵起來。金尾巴喝酒也如同吸毒,癮一上來,恨不能一下就喝到嘴,這時來賒酒,韓九兒不賒,一下就急眼了,指著韓九兒的鼻子問,我過去哪回賒帳,賴過你的酒錢?
韓九兒倒也實話實說,承認,從沒賴過。
金尾巴說,這不就結了,再怎麼賒也就是三五天的事兒,至於這樣嗎?
韓九兒說,你要是三五天還不上呢,我這是小本生意,總墊墊不起。
金尾巴嗤地一聲說,幾個酒錢都墊不起,你這買賣兒乾脆關門算了!
韓九兒就是聽了這話,一下就急了。做買賣的都講口德,最忌諱說不吉利的話,金尾巴這樣說已經不光是不吉利,簡直就是在咒人。這就太不講理了,你來賒酒,本來就是求人的事,還說些鹹的淡的,現在乾脆又說這種不著四六兒的話,這就實在讓人過不去了。況且倆人這麼來來回回一矯情,小雜貨店的生意也就沒法兒再做了。韓九兒一見耽誤了自己的生意,更火了,一邊往外推著金尾巴說,今天說了不賒,就不賒,出去出去,我還得做生意。
他這一推,金尾巴也急了。
金尾巴雖然整天東嚷西嚷,也是個好面子的人,本來要賒酒,已經有些尷尬,現在韓九兒不賒也就罷了,挺大的人還往外推,這算怎麼回事?一下就有些惱羞成怒。他雖然瘦小,也有點乾巴勁兒,韓九兒是用兩隻手推的,這一推,身子也就跟著使勁,也就在這時,金尾巴一反手就叼住他的腕子,往懷裡一帶,又往旁邊一閃,韓九兒一個趔趄差點兒栽到地上。韓九兒已經50來歲,又是外地人,來人家這邊做生意也不敢太造次,可這事兒本來就是自己占理,金尾巴買東西不給錢,非要賒帳,但賒不賒是自己的權力,不給賒就動手打人,天底下哪有這麼不講理的。韓九兒的這個小雜貨店就在村委會跟前,他倆這一吵,副主任金友成在裡面聽見了,就從村委會出來。韓九兒一見金友成就撲過來,拉住讓給評理,有沒有這麼渾橫的人,買酒不給錢還打人,這不是要明搶嗎。金友成一聽韓九兒說,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於是就對金尾巴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別再胡鬧了,還是小心點兒吧。
金尾巴一聽金友成這話里好像有話,眨巴眨巴眼問,我有啥小心的?
金友成說,有句話,叫望鄉台上打蓮花落,你聽說過嗎?
金尾巴的兩眼立刻瞪起來。望鄉台上打蓮花落——不知死的鬼,這話他當然知道。
金友成說,你這兒還美哪,也不想想,眼下二泉已經回來了。
金尾巴先一愣,又哼一聲,他回來又咋樣?
金友成說,這回縣裡農交會的事,你忘了?
金尾巴沒說話。
金友成說,二泉已跟村長說了,以後,不許你們喝酒。
金尾巴一聽,噌地蹦起來說,我爹媽都管不了我,他個瘸手兒,也想管我?說著又哼一聲,小爺我偏要喝,這回還喝定了!你去告訴他,有本事來找我!
金尾巴這樣說話,當然是吹氣冒泡兒,反正二泉沒在跟前,拿著大話壯寒氣也就隨便壯。但他應該想到,這金友成也不是省油的燈。金友成平時看著窩囊,也有個毛病,最愛傳閒話,說白了也就是傳「老婆舌頭」。他傳「老婆舌頭」還不是傳著玩兒,而是都有目的。村委會副主任這差事最不好干,就像鑽進風箱的老鼠,一頭兒是村委會主任,另一頭兒是一村的村民,這邊拿你真當個村幹部,可那邊在村主任面前卻並不是這麼回事,甭管大事小事都做不了主。這一來,也就只能夾在中間兩頭受氣。但金友成也有辦法。他在村民之間和村民與主任之間,偶爾把本來可以不傳或根本就不應該傳的話適當地來回傳一下,自己也就可以跳出圈兒外,還能充好人,只要看著這些人自己互相糾纏就行了。這次一聽金尾巴這樣說,還七個不含糊八個不在乎地聲稱讓二泉來找他,就覺得,這些話有必要讓二泉知道一下。
果然,他把這話傳過去,二泉當時沒說話,但從臉色能看出來,八成要有事了。
這個傍晚,二泉和金尾巴在當街碰上了。金尾巴拎著一個罐子,正要去小雜貨店打酒。金尾巴打酒的這罐子是個小罈子,但比罈子薄,雖然個兒大,能盛四五斤酒,拎著還挺輕巧。金尾巴拎著這罐子低頭走得挺快,正走著,覺得面前有個人把路擋住了,抬頭一看,是二泉。二泉沒說話,耷拉著臉,看著金尾巴。金尾巴嘴上雖不承認,但心裡還真怵二泉,這時就稍稍愣了一下。傍晚的時候,街上人正多,金尾巴不想在這個時候招惹二泉,想繞開趕緊走。但往旁邊一繞,二泉又擋住了。金尾巴就明白了,二泉這是成心要找事。只好不走了,抬頭眨著眼看看二泉,說,我這會兒有事,正忙,你有啥事就快說。
二泉問,又去買酒?
金尾巴眼一斜說,咋了,不行嗎?
二泉說,我是說過,不讓你們喝酒,你說,讓我找你?
金尾巴沒聽懂。幾天前自己說過的話,這會兒早忘了,這時二泉沒頭沒腦地說出這麼一句,就不知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於是又看看二泉。
二泉又說,你說,你爹媽都管不了你喝酒?
這下金尾巴想起來了,知道二泉今天是為自己曾說的那幾句話,接著也就意識到,今天可能又要有麻煩了。果然,二泉沒等金尾巴回答,已經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金尾巴拎著酒罐子的這個手腕子,又用力一攥。金尾巴立刻疼得一咧嘴。
二泉看著他問,我這隻瘸手,還行嗎?
說完,另一隻手奪過這酒罐子扔在地上,叭地摔爛了。
這一下金尾巴急眼了。他急,也是急給街上人看的。這時旁邊已經越圍人越多,如果自己再不急,面子上就實在過不去了,於是擰起臉一跳說,是我說的,咋樣?你就是個瘸手!
二泉的右手本來正攥著金尾巴的手腕,這時一見他犯渾,左手也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金尾巴到了這時也不能再示弱,伸手抓住二泉的胳膊,一使勁就撕巴起來。但二泉這時已騰出右手,一拳朝金尾巴打過來,正打在他鼻樑子上,血登時就出來了。金尾巴一看自己見血了,嗷兒地使勁往起一竄,就朝二泉抓過來。二泉把頭閃開,又一拳打在他腮幫子上。這一下打得很重,金尾巴晃了晃就一頭栽到地上。二泉這時也就把憋在心裡所有的悶氣都沖金尾巴發泄出來,跟過來踩住他,兩手搶圓了就噼嚓叭嚓沒腦袋沒屁股地打起來。
這時張少山已從家裡出來,遠遠看見二泉正在當街打金尾巴,就站住了,伸手在身上掏出煙,又摸了摸,發現沒帶火兒,就回頭讓福林的兒子金狗兒回去給自己拿火兒。等金狗兒拿了火兒出來,把煙點上,抽了兩口,才發現腳上的鞋還趿拉著,於是又蹲下提鞋。張少山一邊這樣磨蹭,兩眼一直朝那邊瞄著。他不想立刻過去。金尾巴這些日子實在太不像話了,正經事不干也就算了,還給自己找了多少麻煩。前一陣還有個事,讓張少山直到現在想起來還氣得胸口發悶。上一次張少山讓金尾巴帶人去張伍村學種槿麻,結果他們去了一下就都跑回來,最後沒辦法,只好讓金毛兒去了。後來張少山還不死心,又想讓他們學養鵪鶉。旁邊的向家集有很多養鵪鶉的專業戶,已經形成規模,在外面也有了些名氣。張少山想,養鵪鶉這事兒也許金尾巴這夥人願意干,鵪鶉是鳥兒,養這東西不光能掙錢,也能玩兒。但這回張少山接受上次的教訓了,沒直接說,而是讓金友成去把金尾巴這夥人叫來,就在村委會,自己掏錢買了幾斤蒜炒花生,又去韓九兒的小店打了幾斤玉田燒酒,請他們喝了一頓。一邊喝,又一邊掏心掏肺地把他們開導了一番。這夥人一邊喝酒,倒像在認真聽,可是等酒喝得差不多了,先是金尾巴,說去撒尿,接著就跟抽籤兒似地,一個跟一個地都出去了。最後,張少山這裡傻等了半天,出去一看,早都跑得沒影兒了。這時,張少山想,這回二泉回來,金尾巴挨這頓打是遲早的事,今天既然已經打了,索性就讓他打個鑿實的,一回就把他管過來。只要他老實了,他那伙人也就都老實了。就這樣,在這邊又磨蹭了一會兒,看看二泉打得差不多了,也擔心二泉下手沒輕沒重,再把他打壞了,這才不緊不慢地過來,把二泉喊住了。
金尾巴雖已是20多歲的人,讓二泉這一頓沒腦袋沒屁股地連踢帶打,已經給打得暈頭轉向。這時見張少山來了,竟然趴在地上咧開大嘴哭起來。一邊哭,嚷著讓村長給他做主。張少山過來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金尾巴不光鼻子流血了,耳廓也流血了,雖然看著傷得不重,但血流得挺凶。張少山讓金尾巴先去村裡的小診所上藥。金尾巴不去,說要去就去縣醫院,他可能腦震盪,耳膜也破了,縣醫院要不行就去天津的醫院,二泉得賠他醫藥費。
張少山一聽就樂了,說,行啊,那就讓他賠。
金尾巴立刻不哭了,兩眼瞪著張少山。
張少山問,你讓他咋賠?
這一下把金尾巴問住了,想了想說,五百塊!
張少山說,你現在就去他家吧,看哪樣東西值五百,隨便拿。
說著又哼了一聲,他現在,窮得尿尿都不騷了,賠你個屁!
旁邊看熱鬧的人一聽,也都笑了。
二泉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張20元的爛票子,扔給金尾巴,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