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24-10-03 20:47:43 作者: 王松

  二泉沒想到,在縣城一下車,就碰上了張三寶。

  張三寶當年是縣評劇團的琴師,彈琵琶,也拉中胡。二泉在縣一中上學時,曾跟他學過彈大三弦,也算有師生之誼。當初二泉要學,張三寶並不想教。教樂器不像教別的,得先從基本功練起,不光單調,也很枯燥,一般的人很難堅持。過去學這行是要拿著當飯吃,再枯燥也得認頭。可如果只是玩兒,練一段時間也就扔下了,費這工夫沒意義,教也是白教。但二泉是個一條道兒跑到黑的脾氣,非要學。後來還把張少山搬來跟張三寶說。張少山的老丈人張二迷糊是張三寶的親叔伯二叔。當年張二迷糊的爺爺扔了賣樂器的零碎生意,來東金旺娶了金寡婦,後來張三寶的太爺也跟著來到海州縣。張三寶的太爺跟張二迷糊的爺爺是叔伯兄弟,可倆人的關係比親兄弟還近。但張三寶的太爺是彈弦兒的,後來就落在縣城。張三寶每到年節都要來東金旺看張二迷糊,這樣跟二泉也就認識了。張三寶論著得叫張少山姐夫,也就不好駁這面子,張少山又說,二泉這孩子怎麼好,做事怎麼用心,於是也就只好答應了。

  張三寶正在小飯館兒跟一個朋友吃飯,一眼看見正在街上走著的二泉,就出來叫他。二泉回頭一看是張三寶,也站住了。張三寶知道二泉這幾年去廣東打工了,這時見他拖著這些行李,就知道是決定回來了。二泉說,剛下車。張三寶估計他還沒吃飯,就拉進飯館,讓他坐下一塊兒吃。張三寶又給介紹,跟他一塊兒吃飯的這朋友是當初評劇團的同事,姓蘇,是拉低音胡的,現在上了歲數,早不幹了。老蘇70來歲,看著還挺精神。二泉一見給自己端來一碗板面,也就不客氣,一邊吃著問張三寶,眼下縣劇團怎麼樣,是不是還在那兒干。

  張三寶說,是啊,還在那兒,這幾年劇團轉企了,比以前好多了。

  說著又看看二泉,你在廣東好好兒的,怎麼回來了?

  二泉的筷子停了一下說,嗨,一言難盡。

  張三寶點了下頭,嗯,可以想像。

  接著又說,我聽少山姐夫說了,他也想讓你回來。

  二泉說,是。

  張三寶忽然又笑了,說,前兩天,少山姐夫跟他老丈人又打起來了,鬧得還挺熱鬧。

  

  二泉從碗裡抬出頭問,為啥?

  張三寶說,其實要說起來,也不是啥大事,就是少山當這村長,他老丈人一直看著不順氣,這回為點別的事,老爺兒倆就幹起來了。

  說著又搖搖頭,嗨,清官難斷家務事。

  正說著,張三寶的手機響了。他接電話說了幾句,好像是劇團演出的事,最後又告訴對方,自己這會兒在哪兒,就把電話掛了。然後問二泉,你是還有別的事,還是回村?

  二泉說,回村。

  張三寶說,那正好,下午縣劇團送戲下鄉,要去張伍村,一會兒有車先拉設備,車馬上就來接我,你正好可以跟這車,到了張伍村,我讓他們再往前開一下就送你回去了。

  說著話,老蘇打個招呼先告辭走了。二泉和張三寶吃完了,也從小飯館兒出來。

  二泉在回村的路上,又聽張三寶說,才知道張少山跟張二迷糊這回為什麼吵架。其實說起來,起因也是一件好事。最近鎮文化站為了助推文化產業的發展,開始在全鎮的各村搞文化普查。發現東金旺的張二迷糊畫的門神和財神有濃郁的地方民俗文化特色,很拙樸,雖是用筆畫的,卻又有當地傳統版畫的風格,於是沒跟張二迷糊商量,就命名為「梅姑彩畫」,準備打造成一個文化品牌。去外面參加了幾次文化產品推介會,果然反應很好,天津的一家文化公司也表示出興趣,想包裝一下試試。但對方提出來,目前這個「梅姑彩畫」的題材不行,還要再商量一下。張二迷糊畫的門神是「鍾馗」和「尉遲恭」,財神則是「四面八方一個中」的九路財神,也就是傳統的東比干,南柴榮,西關公,北趙公,西南端木賜,東北李詭祖,東南范蠡子,西北劉海蟾和正中王楊亥。這家文公司的人說,門神還好說,關鍵是這九路財神,已經不新鮮,大家普遍都知道,這個「梅姑彩畫」既然是在梅姑河一帶發掘出來的,最好能帶有一些梅姑河沿岸的民俗文化特徵。但這一下就把張二迷糊難住了。他畫這「東西南北一個中」的九路財神,已經畫了幾十年,實在想不出這財神還能長成別的什麼樣兒。就在這時,鎮文化站的老周給他出了個主意。老周說,現在一直是這家公司找張二迷糊直接談,這就成了企業跟個人合作,這種合作的形式本身就不對等,成了僱傭關係,這一來也就只能讓人家牽著鼻子走,說什麼就是什麼,而鎮文化站只能牽線搭橋,別的也不好插手。所以,老周說,能不能讓張二迷糊跟村主任張少山說說,由東金旺村委會出面跟這家公司談,這一來公對公,也就對等了,談的好就合作,萬一談不攏也可以另談。老周說,這裡還有一個問題,跟這家公司合作,怎麼合作,合作多長時間,眼下還都是沒譜兒的事,假如以後不合作了,村里也就有了經驗,如果村委會給張二迷糊成立個工作室,自己也照樣能幹。

  其實老周也是好意,而且他這主意仔細想想,還真行,倘若將來真能搞一個這樣的工作室,張二迷糊再帶幾個徒弟,也就是一個文化產業。但老周卻犯了個錯誤,他不該這樣跟張二迷糊嘀咕,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張少山把這個想法說出來。不過老周也留了一個心眼兒,他知道張少山這人的脾氣不光隔色,用天津人的話說就是個「稜子」,也早有耳聞,平時在村里不徇私情,乾脆說就是六親不認。他雖然跟張二迷糊是翁婿關係,如果自己真當面去說,再讓他一句話崩回來,自己這個文化幹部的臉面也就沒處擱了。張二迷糊一聽老周這主意,當然覺著挺好,想想應該也有把握,眼下鎮文化站已經把橋給搭上了,跟這家公司也見面了,不過是讓村里出個名義,暫時也不用做什麼,張少山沒有不同意的道理。可沒想到,晚上張少山回來,一邊吃著飯跟他一說,他還真不同意。張少山倒心平氣和,對張二迷糊說,這事兒不能這麼幹,如果是公就是公,是私就是私,兩下里不能摻和到一塊兒。張二迷糊一聽,把小眼睛眯起來問,你的意思,就是不行唄?張少山明白,張二迷糊這是在拿話往牆角逼自己,也已經有威脅的意思。他這時已經在等著,只要自己一說是,立刻就又得跟自己吵。但原則的事,吵也不行。他只好耐下心來說,您想想,如果讓村委會出面去跟這家公司談,而且談成了,這個事兒到底算村裡的還是算個人的?張二迷糊這時一點也不迷糊了,瞪起兩個小圓眼兒反問,村裡的咋著,個人的又咋著,這不是一回事嗎?張少山說,當然不是一回事,問題是這裡邊還有錢的事,將來甭管賺了賠了,村裡的和個人的,能一樣嗎?張二迷糊又緊逼一步問,就算是個人的,你現在整天跟跳兔兒似地在村里亂竄,煽呼著這家搞產業那家搞產業,不也是為讓大伙兒賺錢嗎,我現在有了現成賺錢的道兒,錢就擺在眼前,你咋倒不支持了呢?張少山仍然耐著性子說,支持當然支持,讓我個人怎麼支持都行。張二迷糊立刻冷笑一聲,你個人支持?你現在窮得連屎都沒的拉了,你拿啥支持我?張少山一聽張二迷糊這話越說越沒溜兒,也有點忍不住了,但還是壓著聲音說,不管怎麼說,公私得分清,我不能拿著村委會的名義給你個人辦這事。張少山的這句話還沒說完,張二迷糊突然把捧在手裡的粥碗叭地摔在地上,碗碴子飛得到處都是,也濺了張少山一臉的黏粥。張少山也嚇了一跳,一下子蹦起來。張少山的麻臉女人坐在旁邊,一直不敢說話,這時趕緊去拿了一條毛巾來,遞給張少山。張少山知道老婆怕自己急,使勁喘了口粗氣,接過毛巾把臉上的黏粥擦了擦。張二迷糊摔了粥碗,又扯著脖子嚷,給我個人辦事兒,你說的這叫人話嗎?我把閨女給了你,我是你老丈人!賺錢是我一個人花嗎?我就是養條狗也懂得看家護院,不吃裡扒外!

  張少山沒再說話,轉身從家裡出來了。

  二泉聽了這事,心裡才有些恍然了。

  張少山這些年一直是這脾氣,如果他想讓一個人幹什麼事,不會直接說,給對方的感覺只是建議,既然是建議,對方也就可以聽,也可以不聽。如果不聽,他就會找機會再說,這樣說幾次,如果對方還不聽,他也不勉強。而聽了,他才會把己的想法具體說出來。現在二泉明白了,這次在廣東時,張少山突然打電話,讓自己回來,他當時並沒具體說讓自己回來幹什麼。現在看,應該也跟村裡的這些事有關。二泉想到這兒,不由的在心裡嘆口氣,張少山並不知道自己在廣東那邊出的事,現在就是回來,還能幫他幹什麼呢。

  二泉回到家,母親一看他的手,只是流淚嘆氣。二泉強打精神,把手伸到母親面前張開,又攥了攥,笑著說,現在跟好手一樣了,回來的路上提行李,一點不費勁。

  說完就幫母親做飯。晚上吃了飯,就來找張少山。

  張少山的家在村南,是個不大的院子。這裡不是張二迷糊家的老屋。當年張二迷糊的爺爺娶了金寡婦,就住在金寡婦家裡。金寡婦開的小鋪在村西,家也在村西。後來張二迷糊的爺爺把房子翻蓋了,也就是張家後來的老屋。到張二迷糊這一輩,老屋年頭太久,已經破得不能住人了。張少山一入贅,在村南又要了一塊宅基地,重新蓋了一明三暗四間正房,東屋兩間,西屋一間。起初是坯屋,後來又翻蓋成「穿鞋戴帽」。所謂「穿鞋戴帽」是梅姑河邊的說法,也就是下面壘磚基,上面掛瓦頂,只有中間是土坯,這種房子不光省錢,還有很多好處,由於是磚基,也就像磚房一樣牢固,屋腳不會被雨水侵蝕,掛了瓦頂,也就不用再年年抹房。二泉這個傍晚來時,天還沒黑透,張二迷糊正坐在院裡研硃砂。張二迷糊畫門神和財神,用的最多的是紅顏料。但別的顏料可以買水彩,唯有這紅顏料,必須用硃砂。硃砂的紅也是紅,但這個紅里還透出一層土色,也就是這層土色,才是「梅姑彩畫」特有的「土味兒」。張二迷糊一般是去縣城的中藥店買硃砂。但藥店的硃砂是配藥用的,粗細不勻,也淨是疙瘩,買回來還得研磨,然後再用篩面的細籮過幾遍才能用。

  這個傍晚,張二迷糊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就著院裡最後的一點亮兒正抱著蒜罐子研硃砂,抬頭一見二泉,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又哦了一聲。

  張二迷糊每次見二泉,總覺著有些愧疚。張二迷糊畫的九路財神雖然村裡的大人孩子都知道,也能一口氣說出誰是誰,但具體每個財神是怎麼回事,卻沒人能說清楚。只有二泉的爹能說出來。二泉的爹看書多,不光是家裡的那一箱舊書,平時見著什麼書都看。張二迷糊畫的這九路財神,從文財神劉海蟾到武財神關二爺直到柴王爺柴榮,也就一個一個都能講出來。按說張二迷糊應該拿二泉的爹當知音,但他卻並不願跟二泉的爹來往。張二迷糊自己不承認,其實還有一個本事,會看相。一次他喝了酒,在街里對眾人說,這東金旺最老實的好人就是金樹田,只可惜,好人不長命,只怕是天壽不長。張二迷糊說的金樹田,也就是二泉的爹。張二迷糊說,他不愛跟不長壽的人來往,不吉利。後來二泉的爹果然死了。村里人就都說,樹田是讓張二迷糊這一句話妨死的。張二迷糊嘴上雖說沒這回事,心裡也嘀咕。這以後再見二泉,就總躲著。當初二泉去廣東打工,臨走時,張二迷糊還偷偷塞給他5塊錢,讓他在路上餓了買個燒餅吃。這時,一見二泉走進院子,哦了一聲才說,你回來了?

  二泉說,剛回來。

  張二迷糊知道二泉來找張少山,就低頭繼續研硃砂。

  研了幾下,才說,那人不在。

  二泉明白,他說的「那人」,是指張少山,就問,去哪兒了?

  張二迷糊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說,出去了。

  二泉聽出張二迷糊的話音兒不對,明顯還嘔著氣,出去了,是出村了,還是出門兒了。但知道張二迷糊的脾氣,不想再拱他的火兒,已經到嘴邊的話還是又咽回去。

  張二迷糊又抬頭看一眼二泉,今天一大早,一個蹶子一個屁地走了。

  二泉問,出門兒了?

  張二迷糊哼一聲,誰知道,興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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