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24-10-03 20:47:39 作者: 王松

  張少山沒想到,金尾巴這夥人惹的這場禍,麻煩的還在後頭。本以為認倒霉,村里替他們繳了罰款這事也就過去了。可縣水務局並沒送達罰款通知。幾天以後,水政科的程科長又打來電話,說,他們研究了,讓東金旺村委會代繳這筆罰款確實沒道理,既然這個金滿帆沒錢,也可以採取別的處罰方式。張少山一聽高興了,本來這幾天,還一直為這筆罰款犯愁,金尾巴這夥人惹了這場禍,讓村委會給繳罰款,這確實說不過去。這時一聽趕緊問,別的處罰方式是什麼方式。程科長說,說到底,罰款只是手段,不是目的,還是要以教育為主。張少山一聽立刻表示贊成,連聲說,對對,這話對,得讓他們真正接受教訓。

  程科長說的另一種處罰方式,是讓金尾巴去河堤上巡邏。這時正是為過冬小麥上春水的季節,但又是枯水期,縣水務局雖然對梅姑河沿岸村莊的農田用水管控很嚴,可還是經常有人偷偷放水。水政執法部門不斷加大巡查力度,但畢竟人手有限,也就總是顧東顧不了西。針對這個情況,局裡就決定採取一項新措施,簡單說就是「以勞代罰」,凡是違反有關水務管理規定,本該處以罰款的單位或個人,也可以選擇以在河堤為水利執法部門巡邏的方式代替繳納罰款,巡邏時間,根據情節的嚴重程度暫定為6至15天。張少山一聽這個辦法挺好,這一來不光村里不用代繳罰款,也可以讓金尾巴這夥人直接去接受處罰,省得他們整天在村里遊手好閒,再到處惹是生非。再說,這回也不能輕易便宜了這幾個小子。

  這一想,當即在電話里說,行,就這麼辦。

  但張少山跟金尾巴一說,金尾巴卻死活不去。一般偷水的在光天化日之下當然不敢,都是半夜,所以這種巡邏就要在夜裡。金尾巴平時最愛睡懶覺,晚上不睡早晨不起,跑到河堤上去轉游一宿,這種事還不如殺了他,一聽就撥愣著腦袋說,他最近關節炎犯了,磕膝蓋總嘎巴嘎巴響,平時走道兒都費勁,巡邏就算看見偷水的也追不上人家。張少山一聽立刻沉下臉說,你關節炎犯了,追偷水的追不上,可跳到南大閘的水坑裡淘魚怎麼就行?又說,這兩天村委會已經商量了,眼下村里也拿不出這罰款,再說大夥一聽,也都不同意出這個錢,你如果實在不想去,就只能還把這事交給水務執法,讓他們看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

  金尾巴一聽,這才不敢說話了。

  讓張少山沒想到的是,金尾巴只去了一晚上就跑回來了。他這裡剛回村,水政科程科長的電話就追過來。程科長在電話里說,現在對這件事的處理已經是網開一面,如果這個金滿帆再這樣得寸進尺,我們就真得該怎麼辦怎麼辦了。

  張少山一聽忙問,到底怎麼回事。

  程科長顯然很生氣,在電話里說,這天夜裡,金滿帆和另外三個人分在一組,然後這四個人又分成兩個小組,以張伍村為界,一組沿河堤往北,另一組往南。金滿帆和張伍村的一個人是往北。可到了後半夜,金滿帆就不見人了。這張伍村的人在堤上堤下找了幾趟,還是不見金滿帆的人影,只好一個人先回來了。天大亮時,程科長來了,一聽這個情況,立刻緊張起來,倒不是別的,擔心這個金滿帆夜裡在堤上黑燈瞎火的看不見,如果一腳踩空,骨碌到河裡就麻煩了。於是趕緊帶人又沿著夜裡走的路找回來。正走著,就聽見一陣打呼嚕的聲音。朝河堤下面一看,有個用葦席搭的破窩棚,是頭年夏天種西瓜的人住的。幾個人下了河堤過來一看,果然,金滿帆正躺在這破窩棚里睡覺。

  

  張少山一聽,掛了電話就來找金尾巴。

  可在村里找了一圈兒,也沒見人影,連他平時一塊兒玩兒的那伙人也一個都不見了。顯然,是得著消息都成心躲了。這時程科長的電話又打過來。程科長在電話里說,這個金滿帆如果不來,你們村就得再出一個人,人不來,罰款也不繳,這件事就只能交有關部門處理了。張少山當然明白這話的意思,還別說交有關部門處理,這事一旦傳揚出去,就又得讓人當成話把兒。可這時金尾巴這夥人一個也抓不到,讓村里別人去,又沒這道理,肯定派誰誰也不去。想來想去,最後一咬牙說,好吧,甭管怎麼著,我村里今晚去一個人就是了。

  這個晚上,張少山只好自己去了。

  張少山替金尾巴這夥人去河堤上巡邏了幾個晚上,雖然沒逮著偷水的人,但也有收穫。夜裡大堤上很靜,一個人走著,正好可以靜下心來想事。這一想,也就漸漸都想明白了。

  這次叫二泉回來,其實也就是為這個金尾巴。

  在東金旺,金尾巴也不是沒怕的人。平時雖然七個不含糊八個不在乎,見誰都充大輩兒,一口一個「我是小爺,我怕誰?」,其實村里人都知道,他最怕二泉。

  二泉的脾氣和茂根還不一樣。茂根是愛說,嘴敞。嘴敞的人心也就淺,平時遇上高興或不高興的事就不管不顧地說出來。但二泉不是,不說,甭管遇上什麼事,也就永遠看不出他到底高興還是不高興。金尾巴最怵二泉的,也就是他這個不說話,平時總黑著臉,不知心裡在想什麼。當初二泉高中畢業時,父親突然去世,家裡得還帳,又有一攤子事,就決定放棄高考。但回來之後,發現村里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人的性格就是這樣,越是不愛說話的人,對周圍的環境也就越敏感。二泉覺著這裡邊肯定有事,就來找茂根。這時茂根才告訴他,村里都在議論,說二泉這次回來,是因為在學校跟一個女生搞對象,不知怎麼搞出了事,好像還把事情鬧大了,因為受了處分,所以才沒參加高考。當時學校確實有一個低一級的女生,叫金桐,一直主動接近二泉,其實就是有想追求的意思。但二泉正一心準備高考,根本沒這心思。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這個叫金桐的女孩兒是西金旺村的人,二泉也不想跟西金旺的女孩兒扯這種事,所以也就總是禮貌地故意躲著。這個叫金桐的女孩兒長得挺漂亮,在學校是公認的校花,平時都是別的男生追她,這次反倒被二泉拒絕了,就感覺受了侮辱,據說偷偷哭了幾次。後來這事就在學校傳開了。但這件事僅此而已,根本不存在鬧出事,還把事情鬧大了。二泉聽茂根這一說,臉立刻黑下來,問,這話是誰說的?茂根知道二泉的脾氣,忙說,你看你看,我就不該告訴你,其實是無所謂的事,清者自清,誰愛說就讓他說去。二泉說,不行,我必須弄清楚,這話到底是從誰的嘴裡說出來的。

  茂根說,我真不知道。

  二泉說,好吧,你是聽誰說的,你總該知道吧?

  這一問,茂根就沒話說了。

  二泉說,你要是不說,我就一個一個捯,我就不信捯不出來。

  茂根一看二泉的寧脾氣又上來了,也知道,他剛從學校回來,把已經準備得好好兒的高考功課都扔了,心裡肯定正難受,於是只好說,好吧,那就告訴你吧,不過,你不許急。

  二泉說,你說吧。

  茂根這才說,是金尾巴說的,據他說,是去張伍村,聽那邊人說的。

  二泉一聽沒再說話,扭頭就走了。

  當天晚上,村里開全體村民大會。平時召集這種會很費勁,但這個晚上農村商業銀行的人過來,要為大家講解辦理醫療保險卡的事,關係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所以能來的人也就都來了。正要開會,二泉來了。顯然,二泉是故意挑這個全村人都在的時候來的。他黑著臉徑直走到金尾巴的跟前。金尾巴這個晚上挺興奮,正比比劃劃地跟幾個人說話。二泉來到他跟前,伸手一把薅住他的脖領子,一使勁把他揪起來。在場的人一看,立刻都不說話了,會場一下靜下來。二泉問金尾巴,我這次從學校回來,是因為搞對象出了事,在學校挨了處分才回來的,這話是你在村里說的?金尾巴一聽二泉問這事,就知道他急了。但這時當著一村的人,當然不能示弱,就一梗脖子說,是啊,沒錯兒,是我說的。

  二泉問,你是聽說的,還是看見了?

  金尾巴含糊了一下說,我,是聽說的。

  二泉又問,聽誰說的?

  金尾巴翻翻眼皮,這你甭管。

  二泉說,我今天告訴你,你聽清了,以後有譜兒的話說,沒譜兒的,別亂說。

  金尾巴嘁地一聲,這你管不著,嘴長在我身上,我想說就說。

  他這麼說著,並沒注意二泉的手裡。這時,二泉已掏出一貼傷濕止痛膏。這傷濕止痛膏其實就是一塊巨大的橡皮膏,有一巴掌大小。二泉撕下粘在上面的塑料布,沒等金尾巴看清,叭地就糊在他的嘴上,粘得還挺結實,看上去就像戴了個口罩。這一下可壞了,金尾巴沒料到二泉會來這一手兒,嘴給糊住了,想說話又說不出來,一邊嗚嗚叫著,伸手想把這傷濕止痛膏撕下來,可剛一撕,立刻疼得把臉扭歪了。金尾巴從小毛髮就稀,可到了這個年齡,嘴邊也長出了稀疏的鬍子。這鬍子又黃又軟,只是一層茸毛。這時一下都被這傷濕止痛膏粘住了,稍一揭疼得鑽心。二泉看著他,又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現在說的話,你記住,我在學校從沒搞過對象,跟誰也沒搞過,我不參加搞考,是因為家裡的事,聽明白了嗎?

  金尾巴的嘴讓傷濕止痛膏糊著,只是瞪著二泉。

  二泉又說,你以後再敢胡說八道,我就不用傷濕止痛膏了,用狗皮膏藥糊你的嘴!

  說完,伸手一使勁,刺拉一下,就把這傷濕止痛膏給他撕下來了。這一下倒好了,金尾巴嘴邊的這一層又軟又稀的茸毛立刻讓這貼傷濕止痛膏都給粘下來,看上去就像剛颳了臉,光光溜溜兒的。二泉把這貼傷濕止痛膏扔在地上,就轉身走了。

  這以後,金尾巴再見二泉,也就老實了。

  張少山夜裡在河堤上巡邏時,把思路重新捋了一下。要想讓東金旺的這潭水活起來,還是得指著村裡的年輕人。可眼下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也就是金尾巴這幾塊料,而且一個比一個不成器。金尾巴說起來腦子是有,能耐也有,用二泉他爹當年的話說,是一肚子歪才,就是沒用在正道兒上。當初去天津打工一年多,本以為在外面學點本事,回來能把村裡的年輕人帶起來。可沒想到,帶是真帶起來了,幾個人弄了個不倫不類的響器班兒,經常出去吹白事,還真吹出了一點兒名堂,這本來是好事,但畢竟不能當主業,更不能當玩兒,總還得干點正經事。這夥人都聽金尾巴的,可從金尾巴這兒就沒心思務正業,更別說什麼「內生動力」。平時閒著沒事除了喝酒,就是「鬥地主」,再閒了就去南大渠逮魚摸蝦,還經常把村里鬧得雞飛狗跳。本來這一次,這夥人把南大渠的水閘破壞了,惹了這一場禍,張少山倒覺著是個好事。下游張伍村的經濟是靠種槿麻起家的,頭幾年收了槿麻直接往外賣,後來就不賣了,村里自己搞起麻織品企業,織麻袋,也擰麻繩,聽說最近還要提升技術含量,正準備進設備,要織麻席和麻布。張少山本來想的是,如果帶著金尾巴這夥人專門去張伍村取經,先從學種植槿麻入手,他們肯定不去,可這回,如果金尾巴去那邊的大堤上巡邏,也就正好是個機會。張伍村的村主任叫張大成,跟張少山的關係很好,如果趁金尾巴在張伍村那邊的大堤上,去給他跟張大成接上頭,再託付一下,以後金尾巴也就可以經常去張伍村那邊取經。倘金尾巴真能帶著他身邊的這夥人在東金旺也搞起槿麻產業,至少是一條路,村裡的經濟也就能活起來了。可沒想到,這小子是狗屎扶不上牆,竟然這麼不長進,只去巡邏了一宿,還鑽到大堤下面的破窩棚睡了半宿覺,第二天一早就跑回來了。

  張少山這時已經徹底想明白了,金尾巴這夥人能壞事,也能成事,至於成事還是壞事,就看有沒有能降得住他們的人。這個人當然有,就是二泉。所以,這次叫二泉回來也就正當其時。他的角色就如同「鍾馗」。倒不是讓他打鬼,說白了,是讓金尾巴有個怕的。

  眼下在東金旺,就缺這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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