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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0:43:23 作者: 姚鄂梅

  初秋時節,馬三翔收到了第一份進貢來的陽澄湖大閘蟹,二話沒說,立即打電話給大哥。最鮮最美的第一份送給大哥品嘗,這已成了馬三翔的慣例。

  可大哥在那邊說,他正要出門。這意味著,送東西的人只能是曉華了。歷來如此,大哥那裡,由馬三翔出面,大嫂那裡,由曉華出面。

  你看我們兩個忙的,幸虧有時候在一起開會,要不然真連面都見不著了。」

  曉華沒理他的嘀咕,除了螃蟹,曉華還附上了一罐自己廠里出產的桂花醬。馬三翔說:「快別丟人了,這東西你也拿得出手!」

  曉華輕描淡寫地說:「他喜歡吃。」

  馬三翔一笑:「你好像比我還了解他。」

  曉華裝桂花醬的手停頓了一下:「不是你派我去了解他的麼。」說完,飛快地瞄了一眼馬三翔,他正在全神貫注地銼指甲,自從當上信貸科長後,他最大的轉變是開始留意指甲,說是簽字的機會多,握手的機會多,碰杯的機會多,一雙手拿出來不好看,很丟面子。

  廖家在三樓,曉華在一樓停下來,放下東西,噓了一口氣,不是重得提不動,而是在調整情緒。她懼怕敲這扇門已經很久了,又不得不來敲這扇門。

  她總覺得武姐——她不叫她大嫂,而叫她武姐——不歡迎她來這個家,可又礙於種種原因,不肯明著說出來。當她敲門的時候,武姐表面上熱情寒暄,手卻扶在門框上,身子也斜著堵在門口,似乎忘了請她進來,好幾次,都是廖明遠循著聲音走過來說:「曉華來了。」武姐才放開扶著門的手,大聲說:「他們真是的,又拿來這麼多東西,以後千萬別再帶東西來了,不然我就不給你開門。」武姐說不給你開門幾個字的時候,眼睛裡寒光閃閃。

  這話,別人聽不出什麼不對勁,曉華聽了,心裡卻一陣陣發冷。

  

  有段時間,武姐生病了,廖明遠工作忙,請不出假來陪老婆,馬三翔就對曉華說」你去廠里請個假,過去照顧武姐幾天。」曉華說「太過分了吧,我也是有工作的人,要不我們給她請個護工。」

  「叫你去你就去,難道人家請不起護工。」

  武姐的病不太好治,病名一大串,曉華從沒記住過,她只記得有結締組織幾個字,是免疫系統方面的毛病。曉華剛去的時候嚇得不輕,武姐體溫高達41度,出氣不勻,神智不清,守在一旁的廖明遠面色蒼黃,聲音嘶啞,見到她就像見到自家人:「你來得正好,我已經兩個晚上沒合眼了。」

  曉華換下他,讓他趕緊回去補覺。

  「哪有時間睡,單位里還有好多事呢。」

  從此他們輪換著照顧病人,白天曉華負責,晚上廖明遠負責。可病情還在繼續發展,醫院下了轉院通知,他們很快從江沙轉到了上海。

  醫院的條件是好多了,看護的人卻艱難了許多,病房管理嚴格,病人身邊只允許有一個看護也不能在病房做簡餐,長期吃食堂又受不了,於是廖明遠在醫院附近租了間房,解決吃睡問題。只有一張床,晚上廖明遠在那裡睡,白天換成曉華,順帶著做飯,兩人配合醫院的作息時間換崗,準確得像流水線上的工人,他們只有一把鑰匙,每次都是在病床邊交接班,下班回去的人要從武姐的頭邊探身過去,取下掛在點滴架上的鑰匙。因為從來沒有同時在小屋裡出現過,所以誰也沒覺得同睡一張床有什麼不妥,大家的注意力都只在病人上,一天當中有那麼多檢查要做,要關注那麼多數據,要時刻留意頭頂上的點滴瓶,要防備隨時可能出現的意外,還不算伺候病人吃喝拉撒,根本沒時間也沒心思去想別的東西。

  馬三翔到醫院來看過一次,他告訴曉華,不要急著回去,他已經替她向廠里續了假,家裡也不用他操心,他把家裡那對老人接來了,既可以照顧他們的兒子,也可以照顧兒子的兒子。他又去看了看租來的房間,覺得有點簡陋,就上了趟街,添了個摺疊靠椅,還添了個微波爐,又塞給曉華一些錢,囑咐她把伙食開好一點,不要把兩個看護拖垮了。曉華直搖頭:「對你父母也沒這麼好過。」

  他突然想起來少買了一樣東西,又上了一趟街,體貼地給曉華買了個睡袋。「病房裡冷氣開得足,當心感冒,晚上穿上這個睡。」

  曉華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他想當然地以為,她晚上睡在醫院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接下睡袋,沒有更正他的想當然,沒有告訴他她其實是在白天睡覺,就睡在出租屋裡,睡在廖明遠晚上睡過的床上。

  有天深夜,武姐結束了十幾個小時的輸液,終於安睡了,廖明遠輕輕拍了拍曉華:「走,我們出去透口氣。」兩個來到住院部樓頂平台,外面朗月清風,靜謐安詳,廖明遠大幅度活動著酸乏的身體,直喊人快要散架了。曉華看了他一會,突然說:「武姐真是好福氣呀,如果我病成這樣,馬三翔是不會放下工作來照顧我的,工作是他的命,是他的一切。」

  「對一個男人來講,這是好品格呀,我最欣賞的就是他這一點。你要這樣想,他這麼拼命,也是為了你,為了那個家。」

  「得了吧,他的功名是他自己的,榮耀也好,享受也好,都是他自己的,跟我一點都不相干,我不但沒跟著沾光,反把自己的工作都給犧牲掉了,我那時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居然會答應他,真是鬼迷心竅。」提起工作,曉華仍然一副耿耿於懷的樣子。

  「另聖他,要怪就怪我吧,對調的點子是我最先提出來的。」

  「我知道是你先提出來的,可他要是肯替我著想,可以不採納呀。馬三翔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沒良心,這種事也做得出來。說真的,我現在很懷疑,我的犧牲到底值不值得。我現在很懷念在財政局當打字員的日子,真不知道那個時候為什麼要急著出來。」

  「是啊,去第一銀行本來沒你的份,好多人都想去呢,都是業務部門的人,個個都比你有競爭力。」長時間的近距離接觸,讓他們不由自主地拿掉了客氣和矜持,越來越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好朋友,廖明遠很自然地開起了玩笑:「誰讓她們都沒你長得好看呢。」

  她纏著他問,當時要去的人還有哪些。廖明遠一一告訴她了,她也開起玩笑來:「你說得沒錯,這幾個同志是不大好看。」

  「那當然,我從來不說假話。」

  難得輕鬆一下,她索性把玩笑開到底:「那我問你,當年你每次從外面回來,都要給我帶些小東小西,也是因為我好看嗎?」

  他嘿嘿笑:「反正,如果你是個男的,我肯定不會那麼做。」

  她望著月亮說:「有時我在想,如果我不從財政局出來,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

  他不吱聲,她接下去說:「你信不信,很可能會有關於我們的傳聞,你可能不知道吧,當時就有人開過我們的玩笑。」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便宜了那個門房大爺。」

  兩人笑起來。突然,曉華臉色一變。」對了,你該不是為了反擊那個玩笑,才把我介紹給馬三翔的吧。」

  他隔了一會才說:「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他下去了。她繼續坐在那裡,像一塊石頭。她覺得她剛才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他完全有可能那麼做,可又一想,他並沒有強迫她,最終,馬三翔這個人還是她自己點頭認可的,可畢竟……她心裡有點不舒服,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裡不舒服。

  武姐的病情漸漸有了起色,出院在即,『冶在這時,武姐一個表妹來了,武姐提議,曉華可以先回去,她辛苦了這麼久,也該回去看看家裡了,廖明遠遲兩天也可以回去一趟,到時來辦出院手續就可以了。

  曉華同意了,但她說難得有機會出來,想到外面玩一天,晚上再回去。出於感激,武姐讓廖明遠陪她一起去,還悄悄囑咐他給曉華買幾件漂亮衣服。

  曉華果然得到了廖明遠遵囑買下的衣服,她原以為跟他一起逛街,當著他的面試穿,她會難為情的,沒想到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們肩並肩,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她感到愜意得很,他也一副輕鬆自如的模樣。他一邊走一邊指指點點:「這件肯定適合你,不信我們賭。」她試穿時,他幫她提包,幫她拎著商標吊牌,免得硬紙片刮傷她的皮膚。她反過來也給他看衣服,鼓勵他去試穿。累了,他們就找個地方坐下來吃東西,一邊打量行人,一邊回頭相視而笑。她在心裡想,別人肯定以為他們是一對。

  曉華要去坐車了,廖明遠說:「要不,你住一晚,明天再回去吧,明天我們再去淮海路逛逛,聽說那邊的商店也很不錯。」她無所謂,遲一天回去,還是早一天回去,沒有誰過問,全由她自己高興。

  晚飯後,他在大賓館裡給她要了個房間。「這段時間讓你受累了,沒吃好,也沒睡好,所以特地給你要了個好房間,你好好休整一下。」

  他送她進房。一直在亂糟糟的醫院和出租屋裡打滾,乍一見到溫馨整潔的客房,如同到了天堂。他說:「真想在這裡好好洗個澡再回去。」她說:「你洗呀,快去洗,不洗白不洗。」

  「就是。」他推門就往裡走。「不洗白不洗。」

  他出來時,如同經歷了脫胎換骨,他一屁股坐到床上,「真舒服呀。」就勢一歪,躺了下來。好長時間沒看電視了,他找到遙控器,打開電視,一看就無法收拾。中間,他猛地想起來,催她:「還坐著幹嘛,你不困嗎,快去洗吧。」

  她在心裡說,我當然困,可你不走,我怎麼洗,難道要我當著你的面去洗澡,

  他換到了體育頻道。「哎呀,球賽,有球賽。」他像個孩子似的叫起來,原來他還是個足球迷。

  見他專心看起了球賽,她只好悄悄進了衛生間,她決定多泡一泡,等他球賽看完了、人走了再出來。

  她泡了很久,又把換下來的髒衣服也洗了,頭髮也弄乾了,實在不能再磨蹭了,才輕輕推開衛生間的門。球賽已經結束,換成了體育新聞。再走一步,只見他赫然橫陳在床,理直氣壯地打著呼嚕。

  她看了他一陣,想叫醒他,卻轉身從柜子里拿出了另一床被子,有了前段時間的接觸打基礎,她已經很自然地將他們之間的社交距離縮到最短。她把被子鋪在地上,「希望他不要打奸。」她模模糊糊想了一下,馬上就睡著了。

  當他突然出現在她身邊時,她嚇了一跳。屋裡十分昏暗,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臉,這讓她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你該走了。」

  「你為什麼不叫醒我,我本來是要走的,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了。看來是老天安排我留下來的。」

  他鑽進她的被子。「不要。」她說。「這樣不好。」

  「我知道,但我沒辦法,我不管了。」

  她說:「開燈,我去開燈。」

  「不要。」

  她在一團漆黑中反抗著他的手,動作不大,沒有惡意。

  「你不知道我想了多少年!」

  她突然很受用他這句話,因為這句話,她依了他。

  「我還想睡。」他摟了她一會,鬆開了她。他要她也再睡一會。她卻睡不著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難免浮想連翩,明天會怎麼樣,以後會怎麼樣?她的生活會有變化嗎?

  他們很晚才從賓館出來,省掉了早飯,直接去吃了午飯。她說:「我吃過飯就回去了。」

  他沒吱聲,若有所思,一臉嚴肅,從未見過的嚴肅。他的樣子讓她不太高興,就說:「你趕快去醫院吧,不然她要擔心的。」到底,白虛,她突然連武姐兩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你放心,我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我會當是做了一個夢。」她昨晚就仔細想過,這是最周全的處理辦法。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保密,永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她相信他最容易做到的就是這一點。

  他總算開口了,一副破釜沉舟下定決心的樣子:「你明天再回去吧,我再陪你一天。」

  她無力拒絕,默許了。

  這天他們去了很多地方,他們拿著旅遊手冊,叫了計程車,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馬不停蹄,像兩隻蝴蝶,在上海的街道上歡快地貼地翩飛。他不停地問她,還想去哪裡,還想吃什麼,還想買什麼,可她一時間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說不出來,像個從沒見過世面的傻頭。

  傍晚,他們拖著疲倦的身體走進賓館,關上每一塊窗簾,捻熄每一隻燈,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他們一起沐浴,一起在黑暗中上床。他感嘆「原來放肆一下並不難哪。」

  她提醒他:「她見不到你人,肯定急了。」他說:「沒事,我就說我回單位了。」

  第二夭早卜,他起床穿衣服時,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口袋裡還裝著武姐的一張CT單子,沒有它,她們將拿不到CT結果。他緊張得變了臉,連再見都沒說一聲,匆匆跑出了賓館。

  一個星期後,武姐出院了,馬三翔帶著曉華去看她,開門時,廖明遠飛快地瞄了曉華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從此再也沒有看過她。她幾次試圖跟他說話,都被他有意躲開了,他去廚房沖開水,她拿起水壺,抓住機會跟了過去。她說:「你不敢見我。」

  他不吱聲,認真地擦著檯面上的水漬。

  她一邊倒水,一邊輕聲嘀咕:「你變了個人。」

  他蹲下來揀拾地上一小片菜葉。」那時人在半天雲里,不真實,現在回來了。」

  她明白了,與此同時,怨恨也升了上來。

  沒想到,緊張感也接踵而至。吃飯的時候,馬三翔夸武姐有福氣,大哥放下一切,把她照顧得這麼好。武姐說:「你們不知道,他早就不耐煩了,最後這段時間,對了。」她突然轉向曉華:「就是從你回家那天開始的,他居然跑了,足足有兩三天,不知他人在哪裡,在幹些什麼。」

  曉華說:「他應該在單位吧。」

  「咦,你們倆商量過的,居然說得一樣。我給他單位打了幾次電話,人家說他根本就沒回來。」

  武姐的眼睛像刀子似的,在曉華臉上刻來去,曉華藉故躲開了。

  從他們家出來,曉華心情複雜地想,這個家,不到萬不得已,輕易不要來了。

  可總是會有不得不來的時候,每來一次,她就心驚肉跳一次,又不能把這樣的差事轉交給馬三翔,一來他沒時間,二來她擔心武姐會繃不住向他暗示些什麼,對她來說,那無疑是滅頂之災石

  武姐收下了螃蟹,卻把一小壇桂花醬拿在手裡。曉華就知道,心驚肉跳的時刻又要到了。

  武姐不緊不慢地說:「上次你送的桂花醬,我們一直沒吃,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喜歡那東西了,他的的口味是經常變的,你留著和馬三翔吃吧。」

  武姐是笑著說的,曉華也只好傻呵呵地笑著,順從地接過了桂花醬。「那好,我們正在研製新的醬品,等出來了,我再拿來給你們嘗嘗鮮。」

  回來的路上,曉華一揚手,把桂花醬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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