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卻不失魂(3)
2024-10-08 12:08:49
作者: 嘎子
走出馬芸芸那幢紅磚樓房,侯一桃心內突然有了一種空蕩蕩的感覺,仿佛走進了一幢空無一物的大房間,除了潮濕的冷風舌頭似的舔著他的臉頰,看不見也聽不見任何東西和響聲了。
這是他過去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停腳不動,身子卻輕如粉塵在空氣中飄蕩。他頭頂著冰冷的路燈杆,過了好一會才感覺到發黃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照著一條條直直伸向遠處的大街。街頭人車開始擁擠了,喧譁聲讓人想起夏日裡江河的暴漲。四周的高樓大廈也在夜幕的襯托下,一片一片雄雄壯壯地挺立起來,好像生在江邊的充滿野性的森林……
就要此時,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在侯一桃心內鼓似的敲響了。在他很小的時候,這句話就讓父親一刀一刀地刻進了大腦溝痕,可在很長的時間內,這句話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父親說:「我們侯家的男人,不怕腦心上燃火點燈,不怕腳板心插刀穿洞,就怕姓馬的女人。姓馬的女人是我們侯家的克星。」
父親說,爺爺就是栽在一個姓馬的女人的手上。侯家在千匯碼頭的基業,也全輸在這個姓馬的女人手上的。侯一桃此時才有種猛然醒悟的感覺,好像剛剛才纏繞過他擁抱過他的那個女人,便是姓馬的女人。他心內一酸,一股滾燙的東西湧上喉頭,扶著路燈杆朝一地泛著綠光的污水拼命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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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地記得,有個警察模樣的人在他身旁站了很久,舉起強光手電筒晃著他的眼睛,他眼內也有股嘔吐的味道。警察的牙齒嘎崩了幾下,像在嚼咬一塊泡泡糖,然後把口內的東西吐在侯一桃的臉上,說:「給你提個醒,喝酒傷肝傷胃。」警察拖著大皮靴橐橐橐地走遠了,侯一桃眼前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洞內有股難以抵擋的吞吸力,把他的身上和四周飄散的酒臭味、辣椒味、污水味,廢汽油味全吸了進去。最後,他的身子也輕如一片羽毛讓它口一張便吸了進去。
洞的那一頭,是半個世紀前的那個悶熱難熬的盛夏早上,爺爺赤裸著上半身,坐在碼頭躉船的一把木躺椅上。經過戰爭失去雙腳的爺爺,已經沒有了過去的強壯,身子已明顯地蒼老起來,像一棵從青嫩走向枯黃的芳草。他身上健如鐵塊的肌肉沒有了光澤,卻塗上了層岩石般的堅硬和粗糙。他周圍躺著坐著很多人,半裸上身,只穿一條土布短褲。那日子,浪州人早晚都喜歡在江邊乘涼。
他們面前,是一江寬闊的洪水。夏日暴漲的滔滔洪水,經過浪州時也變得溫柔起來,緩緩流動,像要凝固。偶爾顫動身子,也只泛幾條粗糙的水紋,像是土布衣裙的皺褶。江岸邊的所有人都盯著洪水沉思,靜靜地感受由它帶來的絲絲涼涼氣。
侯一桃清晰地看見爺爺那張枯葉般陰悒的臉,看見他在晨風中衰草般抖顫的身子。他還看見奶奶從長長地石梯上走下來,提一壺涼水,看見她裹得瘦小的腳支撐著豐滿的身子,一步一搖,像一隻剛生了蛋的小母雞。奶奶來到爺爺身邊,對著他的耳朵低聲說著什麼,爺爺多皺的臉仍然沒有表情,接過奶奶遞來的水碗默默地吞咽著。
滿江的黃湯依然濃稠,可能上游剛發過大水,順水衝下了破草棚、舊木櫃、棺材板在靠近碼頭的回水中緩緩地旋著,沉下又浮出,老也旋不出這平緩的水域。
奶奶一聲尖叫,使所有人抬起頭來,撲在了碼頭的水泥欄杆上。一片破木板叢中高高地升起一隻讓水浸泡得粉白的手,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腦袋,濃濃的頭髮水草似的耷下來,蓋住了她的雙眼,只剩一張嘴巴驚恐萬狀地大張著,又像在高聲呼喊著什麼。碼頭上圍滿了人,都在高聲喊叫,卻忘了援一隻手救救落水的人。只爺爺清醒,他對身邊的船工說:「快,救她起來!」
女人救上來了,經驗豐富的船工又用一根抬槓壓出了弊悶在肚腑內的黃水。她仰躺在碼頭上,好一會才吐出一口氣,縮著身子雙手緊抱著半裸的胸部蹲坐起來。濕漉漉的頭髮依然遮住了半張臉,看起來像只受傷了的可憐巴巴的水鳥。
「你家在哪兒?」爺爺問。
她捂住臉只是哭,沒回答。
爺爺又對奶奶說:「我們抬她回去。」奶奶點頭沒反對。爺爺便叫幾個船工把那女人抬回了府上。
侯一桃清晰地看見了那幢常在父親嘴裡出現的侯家宅院,看見了讓青磚黑瓦圍成的一重重幽靜的小天井,看見院中鐵鏽似的生著青苔的石板地,種著美人蕉天竺葵的花台,遊動著紅尾鯉魚的池塘……這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模模糊糊的青色水霧,他在霧中嗅出了大蒜與白蔥漚爛後的濃烈氣味。那是種讓人有不祥預感的氣味。一群麻雀在屋檐下築了巢,在院中飛上飛下,嘰嘰喳喳吵嚷不停。就在那時,夏日酷烈的陽光黃水似的涌滿了宅院一個個幽暗的天井。
太陽快落山時,那女人才緩過氣來。奶奶已打聽出了,那女人姓馬,家住十里外靠江的一個小村子。家中男人患了腸絞痛,痛起來滿地打滾,難以忍受,直到嘔出帶著綠湯的血水為止。她訪遍了周圍的名醫,都無藥可治。後來,她聽說浪州城有個從緬甸來的藥販子賣的藥丸,止痛化瘀神得很,只是價錢昂貴。她便賣了幾畝田買了十丸藥。不幸,半路遇漲水,滑落江中。她在湍急的江水中掙扎,終於抱住了一塊很大的豬圈板……
奶奶讓那女人洗了澡,換上了自己的衣褲。那女人從奶奶屋內出來時,已是精氣旺盛的美少婦了。爺爺問了些情況後,說:「天已晚了,你留下住一夜,明早我叫人送你回去。」那女人眼圈紅了,跪在地上向爺爺磕了三個響頭,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說:「我男人病在家裡,等我拿藥回去。」
爺爺說:「只一夜,我想他是能等的。你身子還弱,走那麼長的夜路,我不放心。」
她又跪了下去,朝爺爺砰砰磕頭,沒說什麼了,捂住臉只是哭泣。
她就在院內住下了,只一夜。那是個悶熱難耐的夜晚,從這個夜晚開始,侯家的基業開始一塊一塊地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