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卻不失魂(4)
2024-10-08 12:08:55
作者: 嘎子
侯一桃覺得自己隱藏在一個黑洞的陰影中,像觀賞電視片似的觀賞這樣的畫面:院中的那棵傘蓋般巨大的黃角蘭樹下,奶奶和兩個姨媽與那個女人坐在石凳上吹涼風。奶奶懷裡那個睡相很憨的男孩就是侯一桃的父親。奶奶輕輕搖動蒲扇為父親趕蚊子。兩個姨媽指頭挑著一根紅繩,專心地做著翻花的遊戲。那女人就著樹葉的縫隙漏下的月光,給奶奶理著紅紅綠綠的絲線,她做慣了莊稼的手指很粗,卻幹得很麻利。奶奶輕輕哼著一支曲兒,曲兒在樹影中繞來繞去,便有了黃角蘭的氣味,溫馨而又古老。
如果不是爺爺室內響起了一聲慘烈的吼叫,這種溫馨和寧靜還是一幅很美很完整的圖畫。奶奶把孩子交給兩個嚇傻了的姨媽,便同那個姓馬的女人衝進了爺爺屋內。
爺爺的骨心痛又犯了。日本飛機炸斷了他的雙腿後,他便覺得有什麼東西留在了骨心內,它沉睡時沒什麼感覺,一旦醒過來,便用它帶有尖刺的嘴狠狠地吸吮爺爺的骨髓。那時,便像有千萬把尖刀在骨心中攪動,再剛硬的漢子都會咬碎了牙齒大喊大叫。爺爺痛得身子變了形,蹲在牆角,埋頭一下一下猛撞牆壁。奶奶拉住爺爺,忍不住哭喊:「天菩薩呀,天菩薩呀!」姓馬的女人從懷中掏出那袋藥,水濕的藥袋在她胸前漚出了一股濃濃的汗腥味。她掏出了一丸藥遞給奶奶,說給爺爺餵下去就能立即止痛。奶奶交給爺爺,爺爺不吃,用很硬的手臂有力地抵擋著。奶奶叫人拉住爺爺的手,撬開爺爺的嘴,把藥丸硬塞了進去。爺爺肚皮里咕嘟咕嘟響了幾聲,他骨心裡的疼痛似乎安靜些了,一片紅暈染上了他焦黃多皺的臉頰。
爺爺朝姓馬的女人點頭道謝。姓馬的女人跪下來,把所有藥丸都倒在了爺爺的腳邊,說:「恩人,就收下這幾丸藥吧,或許能治斷你的病根。」
爺爺笑了又把藥丸推給她,說:「我怎麼能要你的東西?你男人還等在家中要你的藥丸治病呢。」
姓馬的女人說:「我可以再賣一頭牛,又去買藥丸。」
在姓馬的女人死活懇求下,爺爺只好收下了藥丸。他給了她十個大洋,叫她又去買藥。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送走了她。
後來,爺爺才知道,那藥丸是比鴉片還厲害的東西製成的。不吃心裡像有火燒,吃了四肢發軟。而且吃下它,只能暫時麻痹麻痹骨心裡的那個東西,一旦甦醒過來,便復仇似的更加兇狠地撕咬骨髓。那時,得成倍的藥丸才能壓住它。姓馬的女人給的十粒藥丸早就服完了,爺爺叫人到處去尋那個賣藥的緬甸人,甘願讓那個緬甸黑漢子用吸管插到侯家的基業上,吸光了所有的錢財,吸掉了所有的船隻、碼頭,曾經精壯的爺爺也吸成了一具朽皮繃著的木疙瘩。侯家的基業真的破碎了。
侯一桃看見侯家宅院厚厚的牆壁出現了指頭寬的裂縫,地上的雜草蓬蓬勃勃生長。白日裡都隨處可見耗子狐兔到處亂竄。那棵古老的黃果樹無緣無故地枯死了,剩滿樹的枯枝鐵叉似的抓著灰色的天空。地上堆積著漚臭的樹葉。他看見,那個日月同時出現在天邊的早上,奶奶懷抱著幼小的父親,兩個小姨背著行裝,一個老船工背著病弱的爺爺走出了宅院大門。他們同時望望天空,初升的太陽十分刺眼,而那輪圓月讓漸漸亮開了的天空塗了層淡藍,像正在水裡溶化的糖塊。他們朝江岸趕去,那裡有一艘窄小的篷船等候著。
在最後關頭,奶奶又恢復了年輕時的潑辣,她忍受著家業突然破敗帶來的種種不幸,果斷地賣了侯家的宅院,還清了債,帶著剩餘不多的錢財遷出了浪州。
侯一桃看見載著侯家大小人口的篷船盪向了江心,那裡升騰起一片灰色的水霧,在初升的陽光中像一張巨大的船帆……他清楚地聽見有個聲音有濃霧中響起,那是父親成年後的沙啞中夾帶燒酒味的聲音,在這個悲涼的畫面中,像極了電影裡的畫外音:
「我們侯家的人不怕天上下刀,不怕腳板上點燈,就怕遇上姓馬的女人!」
這句話讓他從幼年困惑到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