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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隱痛(2)

2024-10-03 20:40:41 作者: 嘎子

  馬芸芸回到自己的家裡,洗了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得不舒服,老覺得有個硬邦邦的東西頂在後腦勺上。她又重疊了一個枕頭,那是劉大為過去睡的枕頭,那東西還是硬邦邦的頂在頭下。她不想睡了,爬起來掀起枕頭,眼前一亮,一本藍色的書晃在眼前。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她辛苦找了好幾天的書,卻突然從天而降。她爬起來。把書嘩啦啦一翻,一張照片樹葉似的飄飛下來。

  她彎腰拾起來,放在檯燈腳下,燈擰到最大,在慘白的燈光下,照片中的人便從一片濃重的霧氣中升騰起來,臉上掛著永遠不變的純如嬰孩的笑。那是她的弟弟馬炎,那年他剛十八歲,參加完高考,渾身透著疲憊過後的輕鬆。那天,一片溫暖的陽光很早就射到了窗台上,那盆昨晚忘了端回屋裡的箭竹葉片上,掛滿了水淋淋的露珠子。弟弟手指輕碰那些葉片,染上陽光色彩的露珠子就一串串地往下掉。弟弟樂了,笑得開心極了,一遍又一遍地催正裝膠捲準備出外採訪的姐姐來瞧。

  馬芸芸裝好片,抬起相機就咔嚓了一張。

  相片洗出來後,弟弟已遠去滇緬邊境一個叫瑞麗的地方。她現在很後悔讓弟弟去那個地方,可那天她見弟弟很快活,說是一個同學約他一起去的,同學的父親是個款爺,開車帶他倆一起去。那時,她並不知道弟弟坐上了那輛車,就駛上了一條災難之路。

  一個月後,她得到了弟弟出事的消息。那天,她剛剛去學校取了弟弟的錄取通知書,那可是一所名牌大學,是弟弟最喜歡的計算機軟體設計專業。過了兩天,浪州市公安局緝毒處的人來電話通知她,弟弟出事了。

  她同一個闊臉警察坐火車趕汽車,到了滇西的一個叫畹町的邊境小鎮,在一個簡陋的衛生院裡,她看見了渾身上下裹滿繃帶的弟弟,在陰慘慘的燈光下,弟弟的臉蒼白如雪。醫生告訴她,弟弟能撿回一條命,算是老天的恩賜了。不過他背脊椎骨斷裂,能否站立起來就看他的運氣了。醫生說這些時,她臉上毫無表情,捏著弟弟冰如雪團的手,哈著熱氣,心裡涼透了。她又把弟弟的手塞進了被窩,閉上眼睛,弟弟蒼白的臉還在她眼前晃。她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跳著跳著長大,腦袋都快脹破了。

  她心一急太陽穴就脹痛的毛病,就是那時落下的。

  一連幾天,她都是早早地來,陪著弟弟,直到夜幕降臨,醫院不留外人時,她才悻悻地離開。那些天,她很少說話,也不想過問弟弟到底惹上了什麼事。她見醫院的走廊上,前門後門到處都是警察,她知道弟弟肯定犯了很嚴重的事。她心內的沉默是越積越厚的陰雲,壓得她快承受不住了。她還是咬牙沉默,想等弟弟醒來後,自己告訴她所發生的一切。

  半夜裡,那個陪同她從浪州來的闊臉警官把她睡夢中敲醒過來,叫她趕快去醫院。她從警官滿是怨氣的臉上,知道了事情的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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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趕到醫院,弟弟已躺在了冷冰冰的停屍間裡。警官告訴她,弟弟半夜醒來了,在無人看管時,弄斷了房間內裸露的電線,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刻,壓抑著的悲傷才猛地爆發出來,她撲在弟弟的身上哭得昏天黑地。

  在捧著弟弟的骨灰時,闊臉警官有些奇怪地問:「你怎麼自始到終,從沒問過你弟弟到底犯了什麼事?」

  她臉又恢復了從前的冷漠,說:「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已經明明白白擺在那裡了,有什麼好問的。」

  闊臉警官把一支在手掌心內搓出一股汗腥味的紙菸叼在嘴上,沒點火,卻吸得很滿足。他沒看她,說:「同你弟弟來雲南的是不是三個人?」

  她說:「是他的同學和同學的父親。」

  警官說:「他沒告訴過你,他們到這裡來幹些啥事?」

  她說:「弟弟說來雲南旅遊散心,他剛參加完高考,人很累。」

  警官好像很憤怒,把手中的菸捲揉碎,把黃黃的菸絲撒在地上,又吐了口痰,說:「他們是在犯罪!幫一個境外販毒團伙運送毒品。我們偵察到了他們的一舉一動,在他們裝完貨返回時,我們在畹町攔住了他們。他們不僅沒停車讓我們搜查,還大轟油門朝我們撞來,撞傷了我們三個人!」

  她像聽了個驚險之極的故事,緊張地看著闊臉警官。她說:「我弟弟不會幹這種事。」

  闊臉警官繼續往下講:「我們鳴槍示警,他們不僅不停,還開得更快。最後過一道彎口時,車撞倒了橋欄一頭栽進了河裡。那兩人當場斃命,我們只救起了你弟弟。」

  警官的臉陰鬱得可怕,咬咬牙說:「在那輛車上,我們搜出了判他們好幾次死刑的海洛因。」

  她看著手中的骨灰盒,眼淚一串串掉下來,在黃色的上了膠的木匣上洇開來。她想,弟弟肯定嘗到了她眼淚的酸苦。

  她說:「我弟弟只是跟他們去旅遊的。我弟弟進中學後就是個學習狂,平時很少出門,也從不同街頭混混兒來往。他就想考上大學,學習他喜歡的電腦軟體設計。在家中,他床邊貼著比爾·蓋茨的肖像。他不會去販毒的,我相信他。」

  警官冷笑一聲,看著遠處靜止不動的雲朵,說:「現在再去判誰有罪無罪,已沒有絲毫用處了。我也相信你弟弟並不知情,可我們的線人卻親眼見你弟弟幫忙搬運那些裝滿毒品的木箱子。現在人都死了,死無對證,誰又說得清楚是是非非呢?只是我們活著的人該吸取教訓,變聰明點,多長些心眼。」

  馬芸芸覺得,闊臉警官的話很刺她的心。她默默吞咽著咸澀的淚水,沒想頂撞他。她把弟弟捧在手裡,有再難言的苦痛都該自己默默忍受。她相信弟弟是無罪的,這世上可能只有當姐姐的她才相信弟弟無罪。弟弟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她把弟弟葬在了瀾滄江邊的一叢秀竹之下。闊臉警官默默地看著她挖坑、下葬、填土,也沒來搭搭手。葬完後,他看著依山而落的夕陽,看著遠遠近近的芭蕉秀竹,看著留著太陽餘暉的水田與傣樓的炊煙,嘆息一聲,說:「多美的景色呀!」

  她看著景色,淚水又模糊了雙眼。

  馬芸芸在街頭麵館要了一碗牛肉麵,辣得唏唏喝喝喘氣時,她從挎包取出了那張照片。此時,她才發現,弟弟與那個叫侯一桃的小伙子一點也不掛像。弟弟瘦削,板寸頭髮看起來有些調皮。眼睛不大,笑起來眯成一條縫,目光卻純如高山清泉。嘴角有兩條細細的皺紋,彎彎的伸入下巴處,有些憂鬱,也好像預示著什麼。弟弟背後那盆花罩著很亮的陽光,而弟弟的大半個身子似乎隱沒在一片藍色的霧中。

  她的鼻腔又有些酸了。

  吃完麵條付款時,她借了店老闆抄帳單的原子筆,在照片背面端端正正寫下三個字:侯一桃。她看了看,又用筆划去那三個字,寫下「弟弟」二字,才嘆口氣,呼出滿口的辣味,把照片扔進了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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