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隱痛(3)
2024-10-03 20:40:45
作者: 嘎子
「爸,我要去千匯碼頭了。」
正躺在搖椅上的父親,半睜開濕潤的眼睛,有些激動地望著侯一桃,又不相信似的笑笑,喝一口老陰茶水漱漱乾澀的喉嚨,說:「狗日的,開什麼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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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一桃把自己的應聘書拿給他看。他摸出老花眼鏡反反覆覆看了幾遍,才彈著紙片,連說幾個「好!」
侯一桃覺得,才退休一年的父親已蒼老不堪了。先是頭髮患了病似的成綹成綹地掉,成片成片地白。臉頰也如老房子裂口的土牆,有了網狀的皺紋。幾個黑色的老年斑蜘蛛似的伏在網上。眼睛也渾濁了,不戴老花鏡根本就看不清細小的文字。一年前,他還精氣旺盛,頭髮烏黑,臉色紅潤。每天七層高樓上上下下,不喘一口氣。現在他渾身上下都讓蒼老衰弱包裹著,很少出門,躺在搖椅上,眼睛半睜半閉,對面一堵老牆,上面有尿跡似的斑痕,有沾滿灰塵的蛛網和透著涼風的裂縫。
「兒呀,你算選對了地方,我們侯家的人如今撒在四面八方,可根須仍然伸在那裡,吸食讓船體的桐油染過的江水。千匯碼頭是不會虧待我們侯家的人的!」
父親又躺在搖椅上,眼睛半睜半閉。搖椅輕輕地搖晃,父親臉上就顫出一絲舒適的笑。侯一桃把聘書小心地放進兜里,坐在對面的條石上,靜靜地望著不停搖晃的父親。他知道,此時在父親心中搖出的不是那句老歌謠:「搖啊搖,搖到外婆橋……」而是一艘在風浪中顛簸的船。果然沒多久,一支船工號子便從他用舌頭潤滑的嘴唇上吐了出來,聲音不大,他的心卻讓它簸動了:
川江兩岸有名堂,
叫我慢慢說端詳,
「南田壩」豬兒粑甜得很,
「瀘州老窖」味兒長,
「小市」機頭鬧嚷嚷,
水淹土地「羅漢場」……
父親睜開眼睛,望著侯一桃笑了笑,說:「我不如你爺爺,他唱起這歌兒來,嘖嘖,那滋味喲,比老窖酒還長。你可以感覺到船在江水中晃動,聽見搖櫓的吱嘎聲。」
想我們船工生活悲慘,
風裡來雨里去牛馬一般,
拉激流走遍了懸崖陡坎,
頭腦打頭腦罵血汗吸乾,
衣無領褲無襠難把人見,
生了病無人管死在沙灘,
船打爛葬魚腹屍體難見,
拋父母棄妻兒眼淚流干……
父親又唱,聲音故意做出船工的嘶啞。侯一桃便看見爺爺從父親那雙淚水浸滿的眼睛內走了出來,走到瀰漫著桐油味的碼頭邊。爺爺年輕力壯,肌肉飽滿,提著撐船用的篙竿,像提著一根蘆葦。
爺爺第一次出船的那個早上,肯定是個好天。侯一桃從父親不停眨動的眼睛中,看見了陽光初灑在江面上的色彩,嗅到了金色水浪波動的氣味。父親說,那個早上還有一隻大白鶴停在了帆頂,頭朝前尾朝後,嘴喙緩緩朝向滿空粉屑似的陽光,咕咕咕地鳴叫了幾聲,然後振翮朝薄霧籠罩的遠處飛去。爺爺便讓掌舵的熊二掌掛上了鞭炮,在噼里啪啦的響聲中,船頭利刃似的切開了滿江的陽光,順流而下了。
早晨的江風像從冰窖內撈出似的,在人的臉上身上揉搓。爺爺從熊二掌手中接過舵盤,望著眼前罩著江面老也散不開的薄霧,不停地嘆息。他像有什麼預感,輕聲笑了一下,對叼著煙鍋不停吞吐的熊二掌說:「今天那隻大白鶴真怪,什麼船不停,單單選了我們的帆頂。」熊二掌說:「侯老大,鶴是吉祥之物,它是在說你會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跑完這船貨,是大吉兆呀!」
爺爺又笑了,說:「跑船人哪趟不圖個吉利。我在想,它是告訴我,我的老婆在前面某個地方等我呢?」
熊二掌也哈哈笑了,說:「跑船人跑的是死路,不知哪一天成了水漂的木頭。我們討什麼老婆?丟下個女人活守寡,傷心呢!我們跑船人都不缺女人,但都不必太當真。」
爺爺固執地說:「我要討老婆。我都二十八了!」
船是第二天下午駛進了涪陵港。
涪陵港是個大港,每個碼頭都泊滿了大小船隻。爺爺慢慢劃著名船,尋找停船的地方。爺爺知道,船必須在涪陵港待上兩天,休整休整,加固船體,準備食糧,再雇上幾拉縴的。涪陵是烏江流入長江的交匯處,進入烏江便全是上水,灘多浪急,很難行走。爺爺的船終於在船的空隙中找到了一個泊位,便朝那裡慢慢駛去。碼頭上只有一個裝扮很怪的女人,模樣很俊,身穿翠綠繡花絲綢罩衫,配著深藍厚重的呢裙,像個讀書人家的閨秀,卻手握長長的撐船篙竿,另一手叉在細軟的腰間,立在碼頭,渾身上下又透出種英武之氣。爺爺停好船,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哼了句川劇小調:
穆桂英一十八,
挎上帥印騎上馬,
隻身單騎到漠北,
一槍殺退三千敵……
那女人卻扯著嗓門吼:「讓開,讓開,你們把我的碼頭占了,我的船停什麼地方?」
劉拐子朝熊二掌擠擠眼,說:「喂,你的船來了麼?看看,這一大片,船哥們都是好男人,你喜歡上哪個,就搖過去騎在身上試試吧,都比騎大騾子過癮!」
那女人臉紅了,舉起篙竿朝劉拐子掃去。劉拐子瘸著腿東躲西藏,嘴裡還說著污言穢語。那女人扔下篙竿,蹲下身子捂住臉哭起來。
爺爺怒了,對劉拐子吼:「你敢給我惹個禍攤,我就把你扔下水去!」他又和氣地對那女孩說:「小妹子,別介意,我們撐船人是開慣了玩笑的!」
那女孩還在哭,抬起淚眼望著爺爺說:「叫你們的船全讓開,我的船要停碼頭了。」
爺爺回頭看見一艘雕花樓船朝碼頭緩緩靠來,船上有人打著口哨呼喊。爺爺問:「那是你的船?」女孩點點頭。爺爺對船工們一揮手,說:「讓開!」
船又駛離了碼頭,四處尋找停泊的地方。
天漸漸黑了下來,風把帆繃得很緊。江水讓風一攪拌,便一團烏黑,不停翻滾的浪子裡夾雜著泥土的腥味。爺爺見縫插針,在兩處擁擠的碼頭上泊下了兩條木船,自己撐的這條船卻無處停靠。爺爺順著風把船朝下游駛去,他想找一處能避風的淺灘靠船。風大浪急,黑色的灰色的霧氣一股股從兩岸石縫隙中湧出來,幕帷似的罩在河面。風在山林中吹響了尖利的哨音,江浪中傳來了雷鳴似的隆隆聲。爺爺預感到要出事,叫放下風帆。可來不及了,水淋淋的狂風從江面迅猛滾過,壓得人喘不過氣。船不像漂在水面,很像從什麼炮口射出的彈丸,嘩的一聲朝岸邊潮乎乎的亂石堆撞去。爺爺扔下舵盤,對船上的人一陣驚呼:「快,跳水呀!」船工跟著爺爺跳進了激流中。此時,船板在亂石的衝擊下,像乾脆的紙片嘩啦嘩啦撕碎了,又嘩啦嘩啦散開了,剩一副骨架歪在亂石灘上搖晃。
爺爺和船工爬上了岸,看著散架的船都忍不住嗚嗚哭喊起來。
碼頭上的人圍了過來。那握撐竿的女孩站在爺爺面前有些不知所措了。劉拐子抹一把淚,紅著眼睛朝那女孩吼:「你他媽化妝演戲上戲樓去吧,叫我們讓出碼頭,看看,我們的船破了,三千斤大米全讓水沖走!」爺爺拉著劉拐子,叫他別對一個女孩發怒。劉拐子不服氣,昂著頭吼:「我罵我的,她又不是你的老婆!」
女孩的聲音也細了,沒有了剛才的銳氣,顯得很怕事似的說:「你們的船我賠!還有米,我全賠!」劉拐子就扯起嗓門笑:「你賠?用你的那條花船?我們又不在江岸開窯子!」
女孩眼一紅,就想哭。爺爺怒了,一巴掌把劉拐子的頭拍歪了:「拐子,你再嚼牙巴,我揪了你的腦殼扔進水裡打水漂子!」
女孩說:「你們的船,我爸會賠的。」
爺爺爽氣地揮揮手,說:「算了算了,賠什麼賠?我撞灘是我遇上了催命鬼,與你無關!」
旁邊有人說:「小姐說賠,你就接受吧。她是涪陵船王揚帆的掌上明珠,一條破船對他來說,如衣縫裡隨便摸出的小虱子。」
許多年後,父親對侯一桃講起此事時,臉上泛著紅光,額頭鼻尖興奮得汗珠串串。喝一口燒白干,大叫一聲:「緣分,這就是緣分,你懂不懂?船王賠給爺爺的不是一條船,而是一個俊美如仙的老婆,一個龐大的船隊!」
關於船王的女兒怎麼看上了爺爺,成了侯一桃的奶奶的,爺爺又怎麼繼承了船王所有的財產,在浪州建起了千匯船行的,這裡面肯定有很曲折的故事。父親從沒對侯一桃講過。侯一桃問急了,父親總是紅著浸泡了酒水的眼睛,說:「我怎麼知道?你爺爺從沒講過。千匯船行牌子掛出來時,你奶奶剛懷上我。前一年生了個死胎,而我在娘胎里就活蹦亂跳,不太安分,你爺爺就懷疑是個鬼胎。哈哈,那時的你喲,只是一粒灰塵,在空氣中東飄西飄,尋找落地的根!」
侯一桃只有每天早上,坐在江岸,看緩緩流動的一江渾水。他總想從江水中找到答案,可過往的船隻總把粗糙的汽笛聲,連同帶著腥味的冷風灌進他本來就一團混沌的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