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項圈

2024-10-08 12:08:22 作者: 嘎子

  蒼老的乖熊靠著我,它的長毛已枯萎成了氈片,短毛卻像針刺一樣的硬。短毛硬扎扎的豁著我的掌心,我感覺到在冰山上凍了一夜的粗糙石頭一樣的冷。只兩隻眼睛還溫和,看著我,眼內晃著兩盞燈苗,很亮。我餵它肉乾,它伸出舔舔,沒有吃。

  屋內有寒冷的霧氣在飄,凝在天花板上成了白花花的霜。火旺時,它又化作水滴下來,在空氣中哧哧扎扎響著。措嘎阿嬸閉著眼睛,好像沉入了沒有底也沒有頭的夢中,只手中捏的佛不停地動,在暗黑處亮晃晃的,是一隻只對前身未來充滿嚮往的神秘的眼睛吧?有時,她的聲音飄來,幽幽的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話,聽得我眼眶內盛滿了淚,而碗中盛滿的茶卻忘了喝,涼了凝結薄薄一層冰。她講澤珠和朗卡措阿意的往事,停下來嘴唇還不停地動,那是誦著她誦了快一生的經文。

  「我們都會死,」她說:「像釋迦佛說的,我們的生命像秋天的雲彩那麼短暫。在朗卡措阿意歸天時,我們全寨人都看到了,這隻狗不是一隻普通的狗。」

  朗卡措歸天之前,就昏迷不省人事。乖熊就天天陪著她,用還很軟很茸的毛暖著老阿意已開始變涼的身子,什麼人也拉它不走。那幾天,它的眼珠子讓鹹鹹的淚水浸泡得發紅,頭和身子緊緊靠著老阿意,像生在了上面。老阿意臉色灰暗下來時,它才把老阿意讓給了送葬的人。它拖著餓了幾天的身子,朝高坡上走去,在一片薄薄的霧中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它去了哪裡。有人說,看著它升上了天空,它是在天上為老阿意送行。它消失了,好久都沒見它的身影,澤珠找遍了草地和森林,連它的一絲痕跡都沒留下。過了好幾個月,人們開始把它忘記時,它突然坐在寨子口的那座老土牆下。陽光下,它的皮毛變得蒼老而粗糙,見著陌生人時,吼出的吠聲也帶點傷心。它每天都蹲在那裡,從來不挪動一步。人們說,它是在等待善良溫和的朗卡措老阿意,有人說還看見老阿意的靈魂蹲在牆角下,狗便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老人叉著它背脊毛叢中的手。澤珠說,它是在等待一個叫洛嘎的城裡人,他說過要來,要帶上相機照相,畫板畫畫。他是乖熊真正的主人,是狗第一眼看見的人,是它的父親。

  「朗卡措阿意歸天后,她和乖熊一起又等了你三年多。過了秋天下第一次霜的時候,就是四年了。」措嘎阿嬸的聲音還是幽幽的,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澤珠說,你會來的。從山下那條小路上走來。乖熊能嗅到你的氣味。你來了,會娶她做老婆,帶她到遙遠的城裡去住。」

  澤珠等了我三年,還是走了。那是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牽一匹腦袋上扎滿紅絲綢的高頭大馬接走了她。乖熊也同他們走了。那天,全寨的人都站在那堵老牆壁下送他們。乖熊巨大的身子有些笨重,走兩步便回頭望一眼寨子,朝每一隻家狗野狗打招呼,喉嚨深處吼幾聲傷心的吠叫,像哭又像笑。乖熊脖子上套著重重的鐵鏈,我給它做的頸圈不見了。帥氣的小伙子和他的漂亮溫柔的老婆騎在馬背,手牽鐵鏈拖著乖熊胖大的身子朝遠處走去。乖熊晃著笨重的身子,還在草坡上滑倒了,爬起來看看前方,又走。寨里人看著乖熊都在哈哈笑,說澤珠餵養的是頭比熊還笨的狗。

  他們走了快一年時,狗獨自找了回來,身上有許多傷,大多是在山石上劃破的,血凝在毛皮上,看著讓人心疼死了。措嘎阿嬸用一桶清水洗乾淨它的皮毛,可毛沒有過去那種黑得發亮的潤澤了,毛尖上有了一層蒼老的灰黃色。狗也瘦多了,肚皮上的毛磨光了,兩肋的骨頭硬硬地快要戳穿薄薄的皮了。措嘎阿嬸曾經瞧著它生下來,瞧著它長大和衰老,心疼死了。

  

  它就住在這空蕩蕩沒有人氣的屋內,這屋內留著它的記憶和氣味,它什麼地方也不去。它還是從早到晚蹲在寨口的老牆根下,像在等什麼人。只有夜裡才回到屋內,讓我給它餵點東西。澤珠叫人來尋過它,可它不走,像生在牆根下了,同牆邊的那棵百年老楊樹一般,有長長的根在這片厚土下埋著,命很硬,怎麼也移不走。

  「它會死在那裡的,」措嘎阿嬸說這話時,屋外颳起一陣強風把門板推得嘩啦啦響。我抱緊了凍僵的身子,朝火爐邊靠靠。阿嬸幽幽的聲音便在冰凍起來的屋內流淌:「它的雙眼是菩薩給的,能看到死去的和活著的人們,看到他們的過去和未來。能識別好人和壞人、惡人和善人。它每天都和朗卡措阿意在一起,它捨不得阿意走,想留住她。這麼多年了,它也累了,疲憊了,想歇歇了。它會朝天國走去,沒有人攔得住它。它的來世會是個很善良的人,能給人帶來運氣的人。」

  我看看狗,狗也在看我,那樣子像在說,措嘎阿嬸說的全是真的。我把皮袍脫下來,蓋在它的衰弱的身上,它的身子在皮袍後瑟瑟發抖,背脊和肚皮都是一片冰涼。我真怕它就這樣冰涼下去,成了一坨沒有生命的冰,就對著它的耳朵說:「你也睡吧,在皮袍里你會暖和起來的。」

  我把毛氈蓋在身上,朝它笨重的身子擠了擠,我感覺到它的身子有些暖氣了,瞌睡也在朝我進攻了。在我朝夢裡走去時,我隱隱聽見它從鼻腔內哼出的聲音,長長的一串,音調很高很高,像在唱歌。

  我醒來時,發覺狗咬著我的褲角往外拖。我抬起頭瞧著它說:「你在幹嗎?快去睡了。」

  它也抬頭看我,眼內有東西滾動,像有什麼話想說出來。措嘎阿嬸早歪倒在火爐邊的卡墊上,睡出了一聲比一聲響的夢鼾。

  狗又咬著我的褲子拖。我急了,說:「喂,你是有什麼事想對我說吧?說出來,哪怕你講的是一個長長的故事,我也會靜靜地坐在這裡聽的。」我哈地笑了,笑自己真蠢,竟然對一頭狗說這樣的話。不過,在爐子裡藍幽幽的火光映照下,它的模樣是像要講一個長長的故事。我想,一頭蒼老的狗儘管只活了十多年,也是一生的經歷,也有人類永遠也不清楚的傳奇和故事。它痴痴地望著我,目光和臉上都有層柔和極了的光芒。

  我站起來時,它也站起來,喉管深處滾出一串興奮的聲音。它是在讚許我讀懂了它的意思。其實我什麼都不懂,只是想站起來跺跺凍僵了的腳。

  它朝屋角處跑了兩步,又回頭看我,眼珠很亮。我跟著它走時,它喉管里又滾出兩聲興奮。

  在屋角它常刨挖的地方,它又刨了刨,然後跳開,讓我看清下面埋的是什麼東西。我看見了一個皮帶銅扣,已鏽跡斑斑。我抓住皮帶扣往外扯,終於扯出了整個變形老化了的牛皮帶,還掛著一個鏽壞了的銅鈴鐺。那一刻,我渾身上下忽地僵硬了,不知做些什麼了。我看看那頭仍然痴痴地看著我的狗,真的相信了措嘎阿嬸的話,它外貌是狗,心卻是人的心,還有一雙菩薩給的神力無邊的眼睛。它還記得我當年用自己的褲帶給它做的項圈。

  我提著項圈,想掛在它的脖子,卻小了許多了。那時,它還太小,現在它大如牛犢。我只有用手臂做成項圈,把它緊緊抱住,說一遍:「乖熊,我的乖熊!」眼淚花就一串串地往外冒。

  天亮起來的那一刻,一股強勁的風把門掀開了,風夾著雪嘩地淹了過來,措嘎阿嬸狠狠嗆了幾口,指著門外想說什麼又讓風堵回去了。

  我衝過去,緊緊地插上了門。措嘎阿嬸說:「加點牛糞,火生旺,屋子才暖和得起來。」

  我照她的吩咐做了,屋內真的暖和了許多,剛才由風帶進來的雪粉也融成了一攤水。我煨上了一鍋茶,措嘎阿嬸說喝了熱茶,就同我去敬山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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