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風中的經幡
2024-10-08 12:08:19
作者: 嘎子
那個早上,陽光與涼風輕輕梳理著亂蓬蓬的草灘,整個寨子的狗都不知為了何事,激動得衝出屋外兇狠地吼叫。
澤珠一聲不響地把一袋袋糌粑面和干肉捆在我的自行車上,她在屋子裡進進出出,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不存在我這個人。狗臥在我的腳下,看一眼我又看一眼一臉憂愁的澤珠,它預感到我倆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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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卡措阿意默默地搖著經筒,把什麼經書誦得韻味十足。晨霧就在那時飄散開來,草原鮮亮得刺眼,白霜早化作串串露珠掛在草葉上,一踩滿腳的濕。我喝足了茶水,吃飽了肚皮,對阿意說,我得走了,去山下的公路上等汽車。阿意抬起頭,我看見她乾澀的眼眶讓淚水刺紅了,心裡便一酸。
我走出門時,澤珠回過頭,眼裡充滿了怨恨的東西,咬著下唇像咬著什麼難以忍受的苦痛。她搖搖頭,想把什麼東西甩掉,撲上來把我緊緊地抱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讓她哭,哭泣夠了她心裡也好受了。我感覺到了她瘦小的身子在皮袍內顫抖,說了一串又一串我聽不懂的含混不清的藏話。小狗也受不了了,衝出屋外,向著遠方的什麼東西汪汪吠叫。
我什麼也說不出了。此時又能說什麼呢?只有咬牙忍受一股一股從鼻腔內湧上來的酸辣味。她鬆開我時,便捂住臉衝進了屋內,再也沒出來了。
朗卡措阿意站在屋外送我,雪白的頭髮經幡似的飄動。她抓住我的手又按在我的胸脯上,說:「你可以走,可以永遠也不回來。你這裡卻要裝著我們,裝著我的澤珠。你可以天天聽到我們為你的祝福,聽到澤珠等待你回來的祈禱。澤珠想等你五年,五年後我們和小狗乖熊在路邊接你,那時澤珠就是你的女人,你就是我的兒子。」
我望了望面前高大威風的雪山,那是她們心中的神山。我不會發誓,我不知道自己前方的路通向哪裡。我說,我到了拉薩會給她們寫信,會在大昭寺點燈為她們祝福。
我走了,再不走我會受不了的。我蹬著自行車下山時,我的眼淚在風中飛著……
乖熊的吠叫聲不停地響在我的身後,我不用回頭,知道老阿意會站在門邊,一直送我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我獨自坐在火爐邊,把一塊塊牛糞餅扳成小塊,以為指頭大的小塊才容易燃燒。火卻更暗了,吐出陰慘慘的藍色火苗,無力地舔著鍋底。措嘎大嬸坐在卡墊上,面前放前一碗茶,喝完了又提起壺斟上。不停地喝,手中的佛珠也不停地捏著,光滑且油亮。
十年了,土屋裡人去樓空,牆壁早讓油煙薰得一團漆黑。用薄木板拼成的天花板,早年還讓彩漆刷得彩霞似的漂亮,現在也暗了模糊了,像久遠的記憶。狗始終隱在牆角掏挖什麼,我或措嘎大嬸叫它時,它才過來,看看沒什麼事,舔舔桌上的糌粑碎渣,又跑回屋角。
措嘎大嬸的聲音一直在屋內顫動,讓忽兒明亮忽兒昏暗的火苗子印在粗糙的灰牆上。措嘎大嬸的故事讓屋子裡更加濕冷,我抱住身子,不停地灌熱茶,還忍不住地顫抖。她總是那句話:「澤珠等了你五年呀!朗卡措阿意死後,她還想等,是我們勸說她這一切都是菩薩的安排,人與人都不能強求,要靠前身後世種下的緣。人不會像雪山與樹林一樣的古老,人是血肉做成的,有那個心就行了。留住那個心就行了。」
她的話我聽了一遍又一遍,我受不了時,就把頭埋在兩腿間,手掌壓迫耳朵讓它發出嗡嗡的聲音。假如我是一隻狼,我會衝進門外的月光中去盡情地吼叫,讓月光和淚水一起迸濺。十年後,我是一個中年漢子了,我學會的是壓抑,是控制,是不動聲色的穩重。我的臉早已粗糙如古樹了,我的頭髮整整齊齊地梳成兩片樹葉狀,我早已沒有了青春期的浮躁,在措嘎大嬸的故事裡,我像門外的染上月光顏色的草地和山石一樣的冰冷。
你走後,狗也丟失了。措嘎大嬸望著面前的老牆,好像那裡寫滿了過去的事。它去了哪裡,沒人知道。澤珠說狗追你去了,要把你追回來。朗卡措阿意說,狗有狗的世界,它去了哪裡,只有天界裡的菩薩才知道。是你的狗,它會找回來的。它在一年後找了回來,那時它完全變了樣,長成牛犢那麼大,皮毛油黑光亮,眼眉上四隻腳掌上都有一團雪白的毛。它回來了,還帶回一頭像狼的狗,那是它的情人。它們頂開了朗卡措家的門,喜得澤珠和朗卡措叫來全寨子的人來瞧。狗回來後,就再也沒離開過。那頭像狼的狗也住下了,卻在生下一窩六個小狗崽後傷了風死去了。
巨大的乖熊每天都要去寨口的那堵老牆壁下坐上半天,那條彎彎曲曲從山下盤繞上來的小路上一有人來,它便抬起身子對著來狂吠。它的模樣威風,個子高大如熊,陌生人常常嚇得不敢進寨。澤珠曾把它捆起來關進屋內,它咬斷繩索撞開門,仍然蹲坐在寨口的老牆壁下。澤珠說,它忘不掉你,想你了。它要等你到死,哪怕從山下上來的只是帶著河岸濕氣的風,它也要等待。它像我們克果人,固執倔強得像生在山牙齒縫裡的樹,生長了就要想方設法固執地活下去。是朋友和親人,記住了一輩子也忘不掉。
狗好像一夜都沒睡,在屋角刨挖著,我想它是想起了很早以前埋在那裡的一塊什麼骨頭吧,在電視卡通片裡常常看到那樣的情節。我沒去打攪它,聽同樣沒有瞌睡的措嘎大嬸一遍又一遍地講述。
你聽說過了吧,乖熊同一頭兇猛極了的大豹子打過架。你看它的脊背上,缺了那麼大塊毛,就是那頭豹子的爪子留下的。
我瞪大了眼睛,朝狗刨挖的地方看去。那麼蒼老的狗,能斗得過兇猛的豹子嗎?措嘎大嬸的臉一片平靜,手指輕輕搓著佛珠,眼裡卻有兩團火苗在跳。
那個夜裡,乖熊預感到有事,獨自頂開了門朝寨口走去。它蹲坐在寨口土牆下,不時朝黑暗處汪汪兩聲,像在警告什麼東西。沒有人聽到嗚嗚的風聲中有什麼異常,人們還是像往常一樣關好畜圈的門,就回屋睡了。夜已很深了,乖熊還是沒回屋,沒有人知道,此時它正與一頭和它一般大的灰色豹子對峙,它們像兩尊石塑似的立在進寨的路口,誰也不讓誰。豹子的眼睛紅得快要滴下血來,而它的眼睛仍是一片平靜,只是不時呲呲牙齒,表示誰也不怕誰。
那一夜,沒有人出門去瞧它們是怎麼打鬥的,但都聽見了兩頭巨獸奔跑撕咬的聲音,聽到了土牆和柴垛垮塌的聲音,聽見了滿寨子的狗壯膽的狂吠聲。早晨,太陽第一絲光把寨口的那棵老楊樹染成金色時,才有人出門,看見了滿地的石塊木塊糞渣,還是一攤攤的鮮血,一團團的獸毛,有豹子的也有乖熊的。狗與豹子都不見了蹤影。人們湧出寨子,爬上了山坡,也沒它們的蹤影。有血跡沾在草葉上,卻不知它們的去向。
澤珠忍不住哭泣起來,寨里好多人都忍不住哭著菩薩保佑。他們都捨不得那頭寨里的驕傲真正的藏獒。只有朗卡措阿意一片平靜,把經幡搖得嗡嗡響。她說,乖熊是有福氣的狗,它沒等到你回來,是不會就這樣走了的。
傍晚,澤珠朝夕陽燃燒處望,驚喜得呼叫起來。寨里人都朝夕陽處望去,巨狗乖熊傲立在山頭的一塊青色石頭上,紅亮的陽光在它輕柔的毛叢中閃耀。它昂起頭,像山野之王。人們驚奇地發現,它的口中叼著一根還在滴血的豹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