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燒得一塌糊塗
2024-10-08 12:08:04
作者: 嘎子
好大的雪。沒有風,真的沒有一絲風,雪就大片大片的墜落,這些白色的樹葉和花瓣,漫天的飄滿地的鋪,不落個痛快不罷休。積雪很快就漫過了腳背,踩一腳就是深深的腳窩。酷寒就從腳心處往上鑽,漸漸的心窩裡也像結上了冰。
空氣中不時有哧哧扎扎的響聲竄過,好像薄冰破裂的聲音。
我抱著狗,還凍得緊縮著脖子,在皮袍的毛領間看一眼澤珠,她仍是一身薄薄的綢衫,肩膀上頭髮頂堆滿了雪。手緊緊抱在胸前,臉凍成了青色。我擔心地問:「你還是穿上你的皮袍吧。看看你的樣子,你會凍死的。」
她看了一眼我,搖搖頭,把頭髮上的雪甩掉,說:「我不凍。走吧,走快一點,走出了汗,我們都不會挨凍了。」
我真不忍心看著她凍倒在雪地上,拉開皮袍的腰帶,想把皮袍脫下來還給她。
她急了,臉微微發紅,說:「快穿上,穿上,你會凍死的!」見我沒穿的意思,急得喘著粗氣,嘩地把綢緞衫拉開了,退到腰上紮起來。裸露著渾圓的上身,說:「看看,我們這裡的人都習慣光著身子,就是在冰板上睡覺都凍不死!」
她想讓我看看她真的不怕凍,舉起手臂,仰起頭朝漫天的雪片喝叫著,又樂得格格格笑起來。她又看看我,臉紅紅的,讓雪洗過的身子更加光亮。她說:「想聽我唱歌嗎?這時,我想大聲地唱,把天上的所有雪都唱下來。」
她唱了,我還沒聽清歌里的句子,就讓雪風一扇成了混沌一片。她的聲音我還是聽清了,尖厲得像無數根細針飛上了高高的天空,要把灰濛濛的天幕再戳無數個洞,讓所有的雪粉從洞子裡漏下來。
我卻急了,看著雪粉一片一片落在她的肩頭、胸脯,又結成了光滑水亮的薄冰,心痛得大叫起來。起風了,夾雪的風是寒冷的,把我的喊聲刮成了一片嗡嗡。我什麼都不顧了,攬過她的身子,裹進我的皮袍內。
狗在我們胸脯之間露出了小小的腦袋。她的頭緊靠著我的胸脯,我能感覺到她的溫熱的喘息。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雪地,忘掉了世上的一切,只剩下我倆交織在一起的呼吸。我感覺到她冰涼的身子一點一點暖和起來,又一點一點地融化。而冰冷的積雪在腳底一點一點地上升。我對她說:「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她沒說話也沒動。狗的眼睛看著我倆,亮亮的像兩顆珠子。
我又說:「再不走,我們會成兩個連在一起的雪人。」
她身子動了動,把我摟得更緊。我只得從皮袍中鑽出來,把皮袍緊緊地給她裹上,又從掛包里取出我的還是潤濕的絨衣、毛衣套在身上。潤濕的衣服讓寒風一刮就變硬了,我卻感覺不出寒冷,似乎她溫熱的身子還緊靠在我的胸脯上。
我說:「走吧。」踩著深深的積雪,朝山下走去。
她跟在後面,皮袍領子抬上來,包住了整個臉。小狗在她胸前蠕動著,在皮袍縫隙中擠出了兩隻好奇的眼睛。
我們跑得很快,只有這樣才不讓身子凍僵。遠遠的,我們都看見了亮著的燈光,看見了炊煙繚繞的寨子。我們小土屋的門大大開著,一片暖暖的光撒在雪地。澤珠激動得呵了一聲,說朗卡措阿意一直在門前等我們呢!
我舀了碗朗卡措阿意燒的茶,端給她說:「快喝下,燙燙身子,你就不會感冒了。」
她喝下熱茶,臉蛋就紅得很好看。我也喝了一碗,滾燙的茶水從喉頭灌下,我能聽見肚皮里的冰在哧哧扎扎的融化。我身暖和些了,冒出了熱汗。
可那滾燙的東西卻留在了我的體內,點燃了一堆又一堆火。我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在熊熊的火焰中熔煉,我整個人都成了一根燒得通紅的鋼條。那一夜,我躺在卡墊上燒得一塌糊塗,說著莫名其妙的糊塗話。朗卡措阿意叫澤珠去叫門巴(醫生),她與小狗坐在我的身旁,給我餵水,把包著雪的毛巾敷在我的額頭上降溫。
我卻感覺到自己靜靜地躺在一個平靜如綢的湖面,水波不時盪一下,我的身子就晃一下。我的眼睛卻讓碧藍的天空引誘去了,天空里有根紅色的帶子輕輕地搖晃,搖晃,咣當咣當的鈴鐺聲就從空中飄落下來。我笑了一聲,說落下來,落下來。那紅色的帶子就輕盈地掉了下來,在風中抖動了一下,落到我的身上。我看見一串紅色的火苗子竄了上來,從我的腳尖到小腹再到胸脯,我整個的淹沒到血紅色的火焰中了。
我肯定大叫了一聲,我聽見朗卡措阿意在哭泣,然後大聲地誦經、祈禱。再後來,睡眠就淹沒了我,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我醒來時,門前和窗戶都染了一片白晃晃的陽光。我聽見有很沉的靴子把木地板踏得很響,我的面前來了位很瘦的老頭。朗卡措阿意在老頭耳邊說了些什麼,老頭的手就摸摸我的額頭,又在我的手腕上號脈,又回頭對朗卡措阿意說了些什麼。朗卡措阿意臉上有了笑紋,她看看我,埋下身子,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菩薩保佑你,你終於醒了。土登門巴說了,你沒什麼了,吃點藥就會好的。放心吧,你只是受了涼,沒什麼的。」
土登門巴給了她兩包藥,囑咐了幾句就走了。朗卡措阿意把紙包里的藥粉倒進茶碗,斟了一些茶水,手指在裡面攪拌了幾下,端給我,說:「喝藥吧。喝了藥睡一覺就好了。」
那藥從我喉頭滾下,冰涼的感覺就傳遍了全身。我嗅到股辛辣味,很像是生薑或艾草。當然不是,藏藥一般是野生的什麼草的草根,或摻和著什麼礦物質的東西碾磨成的。不過,我喝下後,渾身都感到說不出的舒服,有絲絲細汗從身上各處的毛孔中沁了出來。我感到疲憊極了,在朗卡措阿意一聲比一聲響的誦經聲中,又走進了沒有底部也沒有亮光的睡夢裡……
我再一次醒來時,澤珠便坐在我的身旁,兩隻眼睛彎著笑笑,沒說話。那隻小狗就捲成一堆睡在我的胸脯上,我身子動動,它才抬起頭,一對黑眼珠看著我,很驚奇的樣子。
澤珠說:「菩薩一直在保佑你,你終於病好了。」
我說:「我病了嗎?」
她看看狗,說:「你自己去問乖熊。」
我笑了笑,想爬起來,身子還有些酸痛。她又把我按了下去,說:「再躺一會吧,阿意的茶還沒熬開呢。」
我眯上了眼睛,說:「我一會兒就起來。睡了這麼久,頭都睡得發麻了。」
她說:「你的運氣真好。我去安曲寺給你點燈求佛保佑時,在活佛爺那裡為你求了根索旺。戴上它,你就不會害病了。」
她給我戴在脖子上。那是根活佛加持過的紅繩子,戴在脖子上相當於護身符。
我有些驚奇,說:「你去了安曲寺?」好可是騎馬都得走一天一夜的地方呀!
她沒說,臉紅了紅,又對我笑了,把被子拉上來蓋在我的脖子上。
朗卡措阿意還在誦經,細小的聲音像久遠的歌,又像從雪山頂上細細長流的清澈的泉水。我什麼也不想說了,眯上眼睛,一串熱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