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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記憶燃燒

2024-10-08 12:07:40 作者: 嘎子

  天呀!一股強烈的閃光從我記憶的最深處燃燒過來,一切沉睡的東西在一瞬間甦醒了。我的乖熊靈巧的身子在我面前跳躍,奔跑,溫柔的牙齒叼著我的腳後跟……

  而我眼前那隻巨大的黑熊一般的藏獒,用一雙我熟悉的眼睛看著我時,我感動得受不了,抱著它粗糙的皮毛,一遍又一遍地說,你認識我的乖熊吧,說話呀,你認識我的乖熊吧!

  它站起來,眼內閃爍著溫情的光。嘴一咧,長長的液體掉了下來。它朝坡頂跑去,步子顯得笨拙而又蒼老。到了坡頂,它朝寨子的方向叫了兩聲,粗獷的像一面銅鑼突然敲響。寨子裡有許多狗回應了它的叫聲,此起彼伏,像一波一波涌過來的泥流洪水。它又跑了回來。叼起我的背包就朝山頂拖。我看見了山上山下源源不斷湧來的狗群,散開又合攏,黃的黑的灰的一大片把我圍起來。在這些狗群中,乖熊更顯巨大,像一頭牛犢昂著傲慢的頭,眼睛半閉著,看也不看它們。那群狗悄無聲息地讓開了一條窄路,看著我們朝寨子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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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孩子大叫著從寨子裡沖了出來,狗群才像醒過來似的,汪地狂吠起來。

  十多年了,還是那種我熟悉的氣味,混合了青草、牛糞、熬得濃釅的茶和肥得冒油的土腥味兒。我走在寨子裡溜滑的石橋路上,背後跟著一群光腳板黑臉的孩子,一切都沒變。天亮得像開懷大笑,藍色的水天,綠色草木,褐色的石頭與白色的房屋,都亮出了它們好看的笑臉。

  沒人給我打招呼,身旁撞過的人,回頭看看我,什麼也不說地又低著頭,忙自己的事。我向他們打聽澤珠時,他們才有些驚訝地望著我,眼珠子裡像水潭子裡掉了盞燈似的發亮。我又打聽澤珠,打聽老降克,他們都哦哦地叫,說我這時候來,晚了晚了。並不回答我其他的話,背著尖屁股竹兜,回到了自己的屋內,關上了門。

  我意識到,肯定發生了什麼事,這事肯定很重大。寨里人的臉都有些慌亂。

  我找到了澤珠曾經住的那幢低矮的土屋。靠著河岸,屋後那棵楊樹已經長得很高了,戳著一團綠雲在風中搖晃。屋子的牆皮上還是貼滿了牛糞餅,平頂上很少有人打掃了,落滿了枯黃的樹葉。門前一聲粗重的喘息把我嚇了一跳,是那條巨型藏獒,眼睛水汪汪地看著我。

  哦,你也是澤珠家的,肯定認識我的乖熊了。我在它的腦門上拍了拍,它眼睛眯著做出很害羞的樣子。那樣子在我渾濁深暗的心裡盪開了一圈水紋,天呀,我的乖熊也會做這個樣子,它一定是向乖熊學的。我又拍了下它的腦門,說:「快進去叫你的主人,他們的老朋友洛嘎回來了。」

  它堵在門前,巨大的身子把窄小的木門塞得滿滿的,昂頭看我,鼻孔是濕漉漉的。看樣子,它不會讓我進去。我只有喊,叫澤珠,叫她的阿媽朗卡措老人。

  它對我吠了兩聲,很生氣的樣子。

  屋內黑黝黝的,沒有任何響動。

  我站在水濕淋淋的地上,腳底有股很寒的氣流在向上升騰。它沒動,眼眶和鼻孔都是濕漉漉的。風把它稀疏的氈片似的毛扇起,荒草似的在眼前搖晃。寨子裡突然靜了,看不見一個人。細細的雨珠子茸毛似的滿空飛揚,又化作黏稠的稀泥鋪在路上。有幾隻老鼠從牆根下跑過,它粗硬的皮下顫抖了一下。我傷心地向它攤開了手,說了一串我都聽不懂的糊塗話。我知道它不會理睬我,這空蕩蕩的街,滴著雨汗的老牆,緊閉門窗的寨子,都不會理睬我。

  天黑下來了,風更冷了。我臉上冰冷粘濕得難受,用手揩了一下,我嘗出了那水中有鹹味。是我的淚水,從我傷心的心內溢出的淚水。

  「喂,喂喂……」

  我轉身朝寨子外走時,有人在背後叫我。

  「你是找澤珠一家吧?」

  我回頭,擦擦眼眶上模糊的雨水。我看清了,牆根下站著一個緊裹老羊皮袍的老人,手籠在皮袍內。老人說:「你來遲了。她們走了快兩個月了。澤珠嫁到了縣城,是個讀了大學的草原小伙子把她領走了。」

  我問:「阿意朗卡措呢?」

  老人什麼也沒說,枯乾的臉頰朝向遠處。面朝她的是個緩緩升高的草坡,夜色里像一堵巨石堆成的高牆。一片旗幡在風中晃動,看不清顏色,像許許多多揮動手臂歡呼什麼的人。我明白了,什麼都不說了。朗卡措老人是在那裡升的天,這裡的許多人都會從那裡升天。那裡有一道門,門開了,什麼恐懼都消失了。你只管邁著大步走進去。有成千上萬隻神鷹在護送你,毀滅你對世俗所有的依戀,無牽無掛地走進香芭拉。

  老人用鼻尖親熱地揉揉狗濕漉漉的鼻子,眯著眼睛說:「阿尼,多可憐呀!餓了吧,看看我給你捏的糌粑團,油都冒出來了。吃吧,肚子飽了才知道迎接自己等待的人。」

  狗在她的手心內把糌粑團吃得很香。吃完後,它沒看我,在老人的手心和臉頰上舔了一下,就回到了漆黑一團的屋內。老人說:「看看,它記得你呢!它在生你的氣呢。」

  我沒問,我知道了它就是我曾經的乖熊。

  老人說,澤珠嫁走了,它在半路上跑回來了。澤珠尋到了這裡,可它死活不走。澤珠說它是想你。你走後,它和澤珠天天都要在寨口等你,等到太陽落了,茶香把寨子包圍了,它才回去。每天如此,這麼多年了,你在它心裡已生成了一棵樹,長高了,根卻更深了。

  我的眼淚都快滾出來了。這麼多年,我的心內怎麼就是一團漆黑,偶爾它出現了,也是模糊不清的一團。如果不是走到這裡,我還想不起我的乖熊的模樣。它已變得蒼老不堪,可蒼老的卻是我的早已荒蕪的心。我站在漆黑一團的土屋門前,屋內的油煙味和畜糞味像一堵牆那麼厚,我能進去嗎?

  老人卻說:「我知道你會回來,屋內給你準備了睡覺的毛氈和生火熬茶的牛糞。」

  我心內像突地升起了一堆火,暖暖的。我再也不顧忌什麼氣味了,闖了進去。老人把火鐮打燃了,點上了油燈,又在燈碗內添了塊酥油。屋內的一切在火光中浮了上來,撕開了我回憶的最後一層薄膜。我仿佛一抬腿就回到了過去,二十多年前的一切就生在我的周圍。

  老人的聲音幽幽的,像風中火苗子似的顫抖:「你坐在火邊來。天冷了,腳底會結冰的。」

  我坐到火旁,一抬頭,那頭巨大的狗正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我。我笑了一下,把背包和相機扔到床上。

  狗的眼珠內有兩團火苗子,紅紅的蹦跳著,它眨動一下,就有火星子濺出來。老人臉上也是和藹的笑,說:「看你還想不想得起我?在我們這裡,只有一年四季刮的風不會變,所有的東西都在變。這頭小小的傢伙都變成這樣了。」她又揉了揉狗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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