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小馬駒

2024-10-08 12:07:26 作者: 嘎子

  婉玉半夜猛地撐起來,拉著我說好痛好痛。我爬起來,叫她別動,我去給她倒些茶喝。她拉著我,手腕顫抖。她叫我摸,肚皮里的那個小東西馬一樣的踢腿淘氣。我悄悄說,會不會想爬出來了,她就在我頭頂敲了一下,說你想看兒子想瘋了,才八個月呢。十月懷胎,八個月就出來的是早產。我叫她躺好,說你肯定是白天去看馬了。她就笑,說是跟拉措嫂子看了看他們養的馬,有匹花馬好可愛,她還騎了一下呢!還有一匹母馬肚皮好大,拉措嫂子說這兩天就快生啦。她說,剛才夢裡還騎在馬上東跑西跑呢,醒過來,肚子就痛得厲害,肚裡的那個小東西就像馬一樣的踢腿蹦踏,弄得她想吐。她又哇哇乾嘔了兩聲。

  帳篷里一片黑暗,我生怕把阿意吵醒了,就叫她躺好,躺在我的胸脯上。她安靜了,眯上了眼睛,嘴裡喃喃說,那匹馬又跑來了,好淘氣。不一會兒,她就讓清清亮亮的鼾聲淹沒了。

  突然,屋外有人喊,生啦,生啦!狗也興奮地吠咬起來。

  阿意在黑暗裡摸索著,點上了油燈。我也起來了,問啥生了?阿意在燈下笑,手指在頭頂比畫了個馬的樣兒,很開心。我就說,我想跟她去看。婉玉也爬了起來,說她也要去看。阿意臉色就變了,手掌搖動著叫她好好睡,別去。婉玉說,我為啥不能去,我就想看看馬是怎麼生出小馬來的。她摸摸隆起的肚皮,一臉的不滿。我在她耳旁悄悄說,這裡的規矩就這樣,我也說不清楚。你得尊重人家的習慣。她嘴一癟,說啥臭習慣,我懷著兒又咋啦?

  我還是讓她躺下了,我們出門時,她又抬起身子說,小馬生下來後,我總可以去看看嘛?我看看阿意,她聽懂了,點點頭又吹熄了屋內的燈。

  我攙扶著阿意,借著滿天的星光走在軟綿綿的草地上,那隻黑狗沖在前面給我們引路。那是一排牧民定居點,是嶄新的土坯屋,兩層樓,樓下是畜圈,我們去的是昂旺堂兄的畜圈,屋內的汽燈亮堂堂的,早圍了很多人了。新鮮的馬糞味和悶人的血腥味混在一起,笑聲和驚嘆聲吵成一團。我看見一匹棗紅色的母馬站在一地的柴灰里,肚皮上粘著干硬的血疤與乾草柴灰。母馬大約用盡了力氣,雙眼很疲憊地盯著地上張嘴吸氣的小馬駒子。看著小馬,我差點驚得叫起來,好漂亮的花馬呀,身上的斑紋一團黑一團白,還散著點點棗紅,像桃花似的開放著。母馬閉上眼睛,低下頭很親昵地在小馬身上一下一下地舔著。小馬的眼皮子睜開了,很黑的眼珠朝四周看看,又合上了,張開嘴,粉紅的舌頭伸出來,在母馬唇邊脖子上舔著舔著,身上便有了力氣。它在地上動彈了一下,四周的人霍地叫一聲,跳開了。它又彈動了一下四蹄,四周的人甩著手大叫了一聲「幾!」它掙扎著,又彈動了下四蹄,四周的人又叫「里!」在最後一聲脆脆的「送!」給了它時,它掙起了身子,歇了歇,又掙了一下,立了起來,搖晃著搖晃著搖了好幾步,終於穩住了。

  一匹馬就在草原上誕生了,它站起了就不會再倒下去了。

  太陽從雪山口水似的潑下來,草地讓早晨涼爽的陽光浸泡得水濕淋淋。小馬駒搖搖晃晃奮力地迎著陽光走去,上了一個小山包時它抬起了頭,抖動著脖子上的鬃毛,構成一幅美麗極了剪影。人都愉快地走散了,只剩下我和阿意,還有埋頭喝阿意加了鹽的水的母馬。我聽見尖厲的喊叫,是婉玉,她也看見小馬駒了,站在帳篷外驚咋咋地喊叫,朝我舞著手。阿意笑了,臉上的皺紋展開又收攏,說了好一串我聽不的懂藏話。

  我看見婉玉朝小馬駒走去,紅艷艷的羽絨服像移動的火苗子。她伸出手想摸摸馬駒子,馬駒子跳開了。她哇的一聲就摔倒在草上,我的心也快蹦了出來。

  阿意卻捂住嘴哈哈笑出聲來。

  

  婉玉躺在草地也在笑,大睜著眼睛,我在她明淨的眼眸內看見了藍天和白雲。她說,好漂亮呀,草地軟綿綿的,像綠色的水潭一樣,躺在上面可以與天空接吻。她說,她就想躺在這裡,生下我們的孩子。

  我卻變了臉,冷冷地說,小玉,你別老是副長不大的樣子,整個草原的人都在笑話你。

  她坐起來,說我怎麼啦?我就想在這裡生孩子,怎麼啦?誰想笑誰想說,隨他們去!我拉她的手,她也扔開了。我說,別鬧了,我們還是準備一下,明天該回去了。她說,要回去,你回去。我不回去,我就在這裡。我說,你沒聽拉措嫂子說呀,這裡的女人生孩子是不能讓別人幫忙的,連接生的人都不要。一切都得女人自己忙。

  她的眼睛瞪大了,說都要我自己做?難道就沒接生婆嗎?我自己怎麼能把那麼大的娃娃生下來呀?

  我說,你得跟著我回重慶去。好好躺在醫院裡,好好生下我們的孩子。她想了一下,搖搖頭,連說好些個不字。她說,她想在這裡生,就在這裡生。拉措嫂子還跟我說過,她生好幾個孩子都是躺在草地上生的,聽著河水嘩嘩地流,鳥兒在身旁叫,天空星子比拳頭還大,她就啥也不痛了,孩子就幸福地生下來了。我說,她是草原的人,草原的神都在保佑她呀。婉玉眼淚就流下來了,說阿意還叫我好女兒呢,我就是草原的女兒了。

  那一夜,我與拉措嫂子都在勸說婉玉回重慶,她就是不。阿意說,好女兒懷著的是我們草原人的轉世,她不回去就留她下來吧,我也想看看她生下的是哪一個靈童的轉世。我對阿意說,不能留她在這裡,她啥也不會幹,連切菜時都用不來刀,而這裡全是女人自己生孩子,還得自己用刀割下臍帶,自己照顧好嬰孩。她那麼嬌氣,怎麼能做呀!阿意很溫和地笑了,說放心留下她吧。我和你嫂子都不會讓她自己那樣做的,我們會照顧好她的。

  我要走了。婉玉拉住我,眼淚花花的說,你可不可以不走呀?我笑了一聲,拍拍她的背。她頭靠著我的胸,低聲說,其實我一個人在這裡生孩子,怕得要死。我說,你怕就跟我回重慶吧。她掀開我,很堅定地說,我不回重慶,我就在這裡生。

  草原的晨光很刺眼,周圍東一團西一團都是夜的顏色,一柱強光從雪山埡口射了下來,像唰的地刺來的一道劍光。舅舅牽著兩匹馬站在草坡上,晨風撫弄著他滿頭的捲髮和馬的鬃毛,狗蹲在他身旁,不時用低沉的吠聲催促我。阿意叫我過來,她抓緊我的手心,在額頭和眼睛上靠靠,把渾濁的淚滴在我的手背上。阿意指指天空,做了個鳥飛翔的動作,我看懂了,她是要我像飛走的候鳥,到了季節又飛回來。

  婉玉突然尖叫起來,她指著前面叫我看。哇,我也大叫起來,那匹出生沒幾天的花斑馬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又蹦又跳,把剛剛甦醒的野兔和小鳥一群群趕起來,又嚇得四處逃竄。

  我對她說,要給我打電話,把這裡的情況時時告訴我。她看著小馬駒眼睛一眨也不眨。我說至少手機別關機,我打電話時能找到她。她拍著手叫起來,原來小馬駒奔回母馬的身旁,一口叼住了馬奶子。

  我走了,踩著滿地的陽光,舅舅朝遠去的小帳篷揮揮手,就上了馬。他一夾馬肚子,馬奔跑起來。他手一揮,一串歌就飛了出來,他邊唱邊朝我揮手,叫我也跟著他唱。我只有跟著他哼哼,因為這歌曲子高過了天,我的聲腔像沒有翅膀的小鳥飛不到那裡,藏語的歌詞我一句也不會:

  高山上跑來一百匹駿馬,

  那裡可有我親愛的花斑馬;

  如果有,我不會認錯,

  花斑馬的跑法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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