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馬肉

2024-10-08 12:07:23 作者: 嘎子

  難得一大家人坐在火爐旁喝早茶,阿意看著一屋的人,笑得合不攏嘴。

  尼瑪結婚不久的新媳婦,我的拉措嫂子給婉玉揉加了人參果和紅糖的糌粑糰子,她遞給婉玉說,吃吧,吃了你肚裡的孩子會像公氂牛一樣強壯的。婉玉接過糌粑團,臉紅了,說我可不願生一頭公氂牛,生下來那不嚇死我呀。拉措嫂子就笑得噴了一桌的干糌粑面。她指著婉玉,對我說,我的弟媳婦呀,簡直就是條可愛的野兔子。

  婉玉悄悄對我說,她說的話不可笑呀,怎麼他們都笑成那樣。我說,心無雜念的人就那樣的純樸。她細細嚼咬著糌粑團,我悄悄問她,好不好吃。她點點頭,眼睛看著紅紅的牛糞火,像在想什麼心事。她放下糌粑團,抬頭看了我一眼,說想起一件事。她面向所有的人,大聲說,我有件事好想問問大家,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問?舅舅喝了一口茶說,你問吧,我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她停了一會兒,眼眸里閃著淚光,撲地笑出聲來說,我想問,你們吃沒吃過馬肉?馬肉是什麼味道的呀!

  所有吃東西的人都僵住了,聽懂了的眼裡露出奇怪的神態,沒聽懂的悄悄問舅舅。舅舅說了,臉色也陰沉了。婉玉很吃驚,問我說錯了嗎?不該問嗎?我說,這是草原,不是亂七八糟的都市。她一急淚水就滾落下來。

  舅舅說,侄女兒可以問呀,只是回答這件事的人會很難堪的。誰吃馬肉呀,馬就是我們的親戚朋友,誰吃自己的親戚朋友呀!不過,侄女,我也不騙你。你外婆我阿媽曾經吃過馬肉。他朝阿意笑了笑,對著她的耳朵悄悄說了些什麼,阿意頭拼命地搖著,好像在拒絕什麼。舅舅手一攤,說你阿意也不願談,我們就別為難她了。

  晚上,我們又聚到一起吃飯時,阿意把婉玉拉到身旁,坐下,把油燈拿到眼前細細地看著婉玉,又用額頭輕輕碰了兩下她的手,說了一串什麼。婉玉搖搖頭,她沒聽懂。阿意看看舅舅,又說了一遍,舅舅說,阿意想把心裡藏了好多年的實話,講給婉玉,也講給大家聽。阿意慢慢講,舅舅做翻譯,阿意的故事便完整了。夜裡的火爐很溫馨,風在帳篷外刮,草原沉沒在無邊無際的寂靜里。只有故事像從歲月深處流出的水,細細地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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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意說,我沒吃過馬肉。你外公,我那個死鬼澤波多傑拿回來的肉,卡松草地的人都以為是馬肉。我吃了肉,喝了湯,我知道不是馬肉。你外公也說過,他再也不會殺馬吃馬肉了,也不會吃馬肉了。可我與他都沒把吃的什麼肉說出來,就藏在心裡,帶到菩薩那裡恕罪去。

  阿意說,你外公,我的死鬼澤波多傑吃過馬肉,他是從果洛那裡的一個吃馬肉的部落逃難過來的。好多好多年前了,他們那裡有洛嘉格的習俗,就是每年年輕力壯的人聚到一起,去做一次強盜的冒險。搶到了的,就弄回來平分,不管老弱還是嬰孩,只要是人就有一份。假如一無所獲,就殺馬吃掉。那一次,他們遇上風雪,真的一無所獲,就殺掉了幾匹馬。澤波多傑那時才十二歲,第一次去洛嘉格,馬是他阿爸的命根,可是他同夥欺他人小體弱,就把他的馬殺掉,煮來吃了他都不知道吃的是自己的馬。早上,他一覺醒來,所有人都走掉了,只剩他一人在茫茫雪野上。他看見的晾曬在一截老木頭上馬皮,就哇地嚎哭起來。他再也不敢回去了,就踩著雪地朝雪山那邊走去。

  我與我阿爸從雪地上把他抱了回來,那時他已快餓死了。我們收留了他,可阿爸不准我與他說話。阿爸說,他吃過馬肉,與吃馬肉的人說話會帶來晦氣。我也討厭他,嫌他嘴臭。可他啥也不在乎,每天默默地跟著阿爸去放牧,去打獵。回來後就悄悄待在一旁,喝茶吃東西都小小心心的怕弄出聲響來。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我看他的眼光。

  那天,我親眼睛看到一隻巨大的鷲鷹從天空撲下來,抓他光著的脊背,背上抓得血淋淋的,他也一動不動。我大罵他瘋子,不想要命啦。我們這裡雕和鷹的爪子能把一頭牛抓死。我尖厲地吹著口哨,用俄爾朵把一塊塊卵石朝鷹扔去。鷹趕跑了,他坐起來,臉上帶著傻傻的笑,鼻尖上都是血。他讓我看,他護在懷裡的沙地上有一窩剛孵出來不久的黃鴨,嫩嫩的肉在沙窩裡蠕動著,像肥肥的蟲子。我用清水給他洗盡了背脊的血,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想抱抱這個沒長成形的小男子漢。我把這事講給阿爸和部落里的人聽了,他們都嘖嘖讚嘆。我們長大些了,阿爸真的把我嫁給了他。阿爸放心地把幾匹強壯的馬交給他放牧,讓他一人騎著馬去遠處打獵。

  又過了好些年,我阿爸走了,上天去了。我卻懷上了我的第一個孩子,就是你阿媽卓嘎。

  那一年,突降雪災,隊裡好些牛羊都凍死了。在寒冷的窩子裡,我卻生下了卓嘎。失血的我虛弱乾渴地張著嘴,死鬼澤波多傑說,我是想吃肉,沒肉吃我也會凍死的。可家裡只剩下沒多少牛羊了,都是留著春天來臨時做種的呀。那匹他常騎的花斑馬也瘦弱蒼老得走不動了,可那是馬呀,能吃嗎?他看看躺在牛毛氈上的我,看看我懷裡吸不出一滴奶水的你阿媽,就一言不發地出去了。他在那匹老花馬耳旁說了好些話,我明白他想做什麼了,就說,你不能動花馬呀,我情願餓死也不會吃你拿來的馬肉。他沒理睬我的叫喊,拉著馬朝雪原深處走去。晚上他才回來,燒燃火,燉上鍋,把肉煮得滿屋子都是饞人的香味。肉好了,他端給我,怕我拒絕,悄悄說,你嘗嘗吧,不會難吃的。我嘗了一小塊,因為我也餓了饞了,肉酸酸的,有股悶在心裡的腥味。我說,不是馬肉。他說是不是馬肉,只要對自己身體好,就吃吧。我又吃了一小塊,說不是馬肉,我知道是啥肉了。他端著碗,沒說話,把湯端在我嘴邊,我喝了下去,心內一下就熱乎了,頭髮尖上都在冒汗。那些肉,我吃好些天,臉上紅潤了,孩子也能吮得出奶水了。

  我又對他說,你沒殺馬,給我吃的不是馬肉吧。他啥也沒說,仰著頭就哈哈大笑。

  又一年雪融的日子,我拉著滿地蹦跳的小卓嘎到山坡那面去挖些蟲草,那時國家要來人收購蟲草,給的錢夠小卓嘎上學了。我們翻上山坡,看見另一面坡有匹老馬在吃草,是我家的花斑馬呀,我拴在馬脖子上的紅綢帶都還在。我扔下卓嘎就朝那裡跑去。可是馬受了驚,跳起來,就朝坡下的荒野逃去了。跟著它的還有另一匹大黑馬。

  我好多次好多次問過死鬼澤波多傑,他給吃的是啥肉。他只笑,不說。我說我知道,是雪豬肉吧,因為老藏醫用雪豬油做的醫凍傷的油膏里,我嗅出了同我吃的肉一樣味。在這裡,只有最下賤的人才吃雪豬肉,因此我也不敢告訴其他人。澤波多傑說,你管他的,只要吃了身體壯了,我們的小卓嘎有奶吃了,就感恩菩薩保佑了。

  阿意又捏著婉玉的手,眼睛笑成了半月。她說,你的外公我的死鬼澤波多傑吃過馬肉,我問過他馬肉是啥味。他說,他早忘了,記不起的東西也就說不口了。

  阿意對著婉玉的耳朵悄悄說,波姆喲,你想知道馬肉是啥味時,就去草地扯一把草來嚼嚼,馬是吃草的,肉是草長的,馬肉就有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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