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水葬

2024-10-03 20:38:37 作者: 嘎子

  甲措舅舅天沒亮就走了,說是去寺院裡請喇嘛來念經,讓回家的我阿媽安安心心住下來。我醒來時,阿意早就起來了,生燃了牛糞餅火,熬上茶就提著一個大桶出門了。我想她是去擠奶的吧,就披上了羽絨服也想跟著去看看。

  

  婉玉睡得直咂嘴巴,像條水中游著的魚,我看著很想笑。

  帳篷外霧好大,奶漿似的霧氣灰濛濛的沾在草葉尖上,使遠處更遠,看不到邊際。阿意一手提著桶,一手捏著佛珠,漸漸融入了霧氣里。我吸了口氣,清新的空氣把我渾濁的肺沖洗了一遍,舒服極了。我朝阿意去的方向跟去。

  我聽見的羊的叫聲,一群群綿羊從霧氣里鑽出來,又消失在霧氣里。草地濕漉漉的,有些地方雪還沒融化,像踩在冰上一樣咕咕響。嘩啦啦,幾隻大雁一樣的鳥飛起來,慌慌地朝霧氣瀰漫的地方逃去。霧氣在眼前滾動,一會兒濃釅如漆,一會兒又清淡如乳。我想起老漢說過的,他就是在一個霧氣瀰漫的早上去尋找那匹埋在亂石堆里的死馬的,並在那裡見到我的阿媽卓嘎。那是個什麼地方呢?

  我面前是一條小河,水很淺,沙石從水底一直鋪到了岸邊。我蹲在河邊,伸手摸了一把河水,冷得直哈氣。這水是從雪山肚子裡流出來的吧,水比冰還冷,我想。

  聽見響動,我抬起頭,有隻黑狗站在對岸,像熊一樣龐大,我能看清它的水一樣明亮的眼睛。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就是很兇猛的藏獒,還伸出手噓著哨和它打招呼。它尾一抖毛一聳,給了我一聲沉悶的吠叫,我的背後有好大一群狗吵鬧起來,我回頭,老天,黑壓壓一片狗竄來竄去,我讓它們包圍了。我沉住氣,跳進了河裡。冰冷的水針一樣刺進了我的骨頭,背脊上都冒出了冷汗。那頭大黑狗又抬頭沉悶地吠叫幾聲,背後的狗爭搶著跳進水裡,朝我撲咬。有隻灰白的很像狼的狗竟然撲過來,把我的衣服撕破一大塊。

  嗚嗚,一塊卵石從霧裡飛了過來,砸在那條大黑狗的身前,它跳開了,抬頭吠了兩聲。又一塊卵石飛來,砸在河裡的狗群里,狗分散逃去。我看見一匹花斑馬沖了過來,馬上人手裡嗚嗚嗚地揮舞著一條什麼東西,那隻黑狗逃開了。馬前蹄高高舉起,又砸進水,水濺了我滿身。馬上人朝我伸出手來,要拉我上馬。我搖著頭,朝對岸走去,上了岸把鞋子脫下來。我的腳都凍紅了。騎馬人上岸後,也下了馬。他摘下頭上戴的皮帽,我才認出來,他是我的大堂哥昂旺。

  昂旺說,那條黑狗是這裡最凶的藏獒,是那些草原野狗的王,敢跟豹子打架。幸好他看見了,去年有個探險的美國人就讓這群野狗咬得渾身是血,差點送了命。

  我看看剛才那頭黑熊一樣的狗站的地方,好像灰霧裡還有它的影子晃來晃去,搖搖頭說,它們真的是野的?昂旺說,黑狗本來是家養的,養它的澤多吉老人去年死了,它又不服其他人養,就成了自由的放生狗了。

  昂旺說,走吧。他阿爸我舅舅可能回來了。

  他又問我,怎麼一大早跑這裡來了。我說,我是跟著阿意來的,她提著桶,我想她是去擠奶,就想看看她擠奶。他笑了,說阿意是去他家畜圈裡看那匹花斑母馬去了,那匹馬快生了。我說,我也想去看看。

  我看著那匹漂亮的花斑馬說,我阿媽當然追我老漢,就是騎著一匹花斑馬,就是這匹吧。他說,這麼多年了,該是那匹母馬的女兒的女兒了。嘿,你不該跟著去,母馬生崽男人是不能跟著去的,特別是外地的男人。他見我一臉的疑惑,就說我們這裡的規矩就這樣。

  太陽出來了,就像一盆清水嘩地灑在草地上,一眨眼霧氣就散得乾乾淨淨。我看見了青嫩青嫩的草地,看見大群的牛羊在草地上滾動。一隊穿戴漂亮的女人背著水桶朝河邊走去。昂旺朝她們噓了聲口哨,她們便朝他尖聲叫起來。昂旺笑著笑著,一首很好聽的歌就從嘴裡吐了出來,在金燦燦陽光里盤旋著,似乎能看見歌里的音符在蹦跳飛舞。他的歌剛停,一串更高更脆的女聲便追了上來,像鳥兒似的飛得更高更遠……

  我看見婉玉從帳篷里沖了出來,看見我了,又揮手又大叫,然後蹲下來使勁揉眼睛。

  帳篷里一股濃黑的煙霧噴了出來,我慌了,跑了過去,昂旺卻哈哈笑得喘不過氣來,到了門前,昂旺還在笑,指著婉玉說,你肯定把牛糞火弄熄了。

  婉玉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什麼我也沒聽清。昂旺捂嘴回帳篷,在火里捅了捅,呼呼拉扯著皮火筒,火苗就燃紅了。帳篷里的煙霧一會兒就飄散乾淨了,昂旺掀開帳篷天窗,鮮亮的陽光就灑滿了屋子。

  甲措舅舅回來了,帶著一位穿絳紅袈裟的老喇嘛。舅舅叫他阿約降措,老喇嘛看著我們笑得很和藹。他帶著經卷,說是要給阿媽念一夜的經,就帶她去她該去的地方。

  我悄悄問舅舅,是不是天葬。我從書上知道的,這裡人死後都要天葬。舅舅說,他請活佛打了卦,我阿媽他姐姐得從水路進入極樂世界。我想起那條小河,水清清亮亮地流著,阿媽會不會就葬在那裡?

  還在夢裡,我就聽見了阿意的歌聲,我醒來時,歌聲在帳篷外低沉地唱著。

  我披衣出門,一抬頭,就看見天邊那片金色的雲團。儘管只有一小點,四周還是黑沉沉的夜霧,但那團雲像燃燒的牛糞餅,慢慢地朝黑沉沉的地方蔓延,金色的火焰呼呼響著,團團霞光催醒了又一個草原的黎明。

  阿意背對著我,久久望著那團霞光,風輕輕撫弄她雪白的頭髮,我看見金色的光斑在她白髮尖上閃耀。她的歌聲一直沒停,反覆呤唱著六字真言,歌裡帶著一絲憂傷。天敞亮開來,遠處的雪山露了出來,我看見雪山變成金子堆砌的大山,燦爛如火。

  阿意雙手合掌,舉過頭頂,又在額頭胸前恭敬地點了一下,全身伏在了地上,一下兩下……我真擔心她那麼大年齡,受不受得了這樣的折騰。舅舅在後面抓住我的手臂,悄悄說,她常常這樣,就想為我們全家,為你的阿媽祈禱個好運。哦呀呀,扎西德勒。

  舅舅備好馬,準備了柏枝和五色經幡,還有一些祭祀用品,叫我把阿媽抱在懷裡,今天可以安葬了。我想河岸那麼近,怎麼還要騎馬?舅舅嘴裡一刻不停地吟誦著經文,沒理我。婉玉也想跟著去,阿意拉住了她,在她耳邊說著什麼。她竟然聽懂了,對我說快去快回,就跟著阿意朝草地的羊群走去了。

  老喇嘛抱著經書先上了馬,我和舅舅騎另一匹。騎在馬上,我才覺得草原好大好大。

  到了河岸,馬沒有停蹄,馬頭犟著想喝一口河水,舅舅卻硬拉了起來。我們沿著河水朝上遊走去。我沒問是去哪兒,從舅舅和老喇嘛談話里,我聽見他們說了好幾個叫「措」的地方。那是個啥地方呀?

  舅舅說,你爸沒給你講過卡松錯吧?我說,沒有。他笑了,說卡松錯藏在你爸心裡了,他是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可我們卡松草原的人都明白呢。當年我阿姐帶著你爸,去了卡松措,一去好多天呢!他們回來了,兩人衣服都讓樹枝撕破了,人也弄得又黑又瘦。我們誰也沒有問,都知道那裡發生的事,將把他們一輩子緊緊捆起來了,那可是用牛皮筋做的繩子,永遠也掙不脫。

  河水拐進了一個山溝,溝里樹林茂密,地上鋪滿了樹枝上掉下的枯葉和腐爛植物,積雪還沒融化,馬邊走邊打滑。我們就跳下馬,一步步朝上攀著。舅舅說,錯就是海子,你們漢人叫湖。這條河水就是從湖裡流下來的,很清很甜呢。

  看見湖水了,靜靜躺在樹林間,藍得像眼心裡的水。早有人在湖岸準備了,是尼瑪和旺青兩個堂兄,還有兩個寺院裡的小扎巴,他們把五彩經幡掛起了,煨桑台壘好了,湖岸邊還停著一隻牛皮船,也飄著五色旗幡。

  我對舅舅說,這就是水葬嗎?他說,這不是水葬,是送你阿媽的靈魂回家。

  舅舅說,水葬都在河邊,那裡有水葬台。葬的都是活屍,像天葬一樣。我們是送靈魂回家,送靈魂得有等級的人才能呢,你阿媽像聖女一樣潔淨,得從聖湖水送她去該去的地方。

  桑煙飄起來了,朝靜靜的湖心散開。湖水清得像鏡面,天空和白雲,雪山和森林全傾倒在湖水裡了。我們上了牛皮船,朝湖心划去,像行在透明的藍天之上。

  到了湖心,船停了下來。舅舅叫我朝水下看,我看見一股強烈的金光從水底射出來,刺得我眼前一片昏花。那是正午的太陽,是吉祥的時刻。老喇嘛一頁一頁翻著經書,念誦的聲音像唱詩一般的有韻律。舅舅叫我把捧在懷裡的阿媽葬在水裡。我以為得揭開瓶蓋,把骨灰撒在這片清明潔亮的水裡。舅舅說,別動,連包著瓶子的綢緞也別動。他要我把它們放在一個裝滿石頭的皮袋子裡。他和我輕輕把皮袋子放進了水裡,看著阿媽朝沒有底的水裡下沉,我心裡一酸,喉頭又像什麼堵塞了似的難受。

  我的堂兄弟們高喊著啦吉諾!把一片片叫作風馬的紙片扔向了空中,彩色紙片像彩色的鳥一樣在空中飄飛,又輕輕地落在了平靜如鏡面的水裡。

  舅舅高聲喊著,卓嘎啦,你回家了!

  四處的山壁上都映著回家了的聲音,一群雪白的水鳥從森林的邊沿飛了出來,沿著湖岸旋了幾圈後,紛紛落在了水面。舅舅說,很久很久以前,天女化成雪白的水鳥飛到湖裡洗澡,她們洗過了澡,本來渾濁的湖水就變得山泉一樣的清澈,蜂蜜一樣的香甜。看看,你阿媽我姐姐回家了,看看,她回到了她的姐妹中了。我看著那些水鳥,像鴨子又像大雁,安靜悠閒地浮在水上,尋食嬉戲,一點也不怕人靠攏。

  回家的時候,舅舅打了很大一桶水,馱在馬背上。他說,這湖水熬茶治風濕痛,我阿意天一冷就喊腿痛,他是給阿意帶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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