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青花瓶

2024-10-03 20:38:28 作者: 嘎子

  我打開老漢說的那個牛皮繃的木箱子,婉玉哇地叫起來。箱裡整齊疊著鮮艷的繡花綢緞衣袍,還有像彩虹一樣有五色條紋的圍裙,瑪瑙珠頭飾綠松石珠串,漂亮得讓眼睛都花了。婉玉吮吮鼻孔,說好香呀。我也嗅到股新鮮的奶香味,我知道是阿媽的香味,心裡一酸,鼻腔就堵塞了。我抱起衣袍,看見了箱底躺著的那隻青花瓷瓶,手突然沒了力氣,衣袍一件一件掉在了地上。

  婉玉說,就讓你媽媽躺在箱子裡嘛。我輕輕把瓶子抱起來,放到桌子上,看著純淨的瓷瓶,說老漢叫我們一定要把它帶到草原去。婉玉看著窗外,眼裡一片迷茫,說草原遠吧。我說再遠我們也要去。

  她沒說話了,一件一件把彩色衣袍收拾好,又把珠串首飾放在水一樣平滑的綢緞上,說你媽媽當年肯定漂亮極了。

  

  眼淚還在我眼心裡晃,心裡卻一下敞亮開了。我對婉玉說,你最好留在家裡,我送媽媽去草原。那裡海拔高,氣候又惡劣,你挺著大肚子遇上危險我抓天呀!婉玉又想跳,說不讓她去草原,她就去醫院把孩子做了。她一臉青紫地看著我,嘴高翹著像受了委屈一樣。我想抱抱她,她也把我推開了。我說你別太任性了,這樣對你不好。她說,就想去草原,你讓我去了,我啥都好了。我搖搖頭,說你是老大,我不敢不聽你的。她才笑了,臉紅紅的說,我還想去草原嘗嘗馬肉的味道呢。

  我心裡說,你去變馬吧,看看誰能吃了你。

  聽說高原的路難走,我沒開車。我與婉玉坐長途客車,一路跳著晃著,我真擔心一直靠我肩上睡覺的婉玉,問她行不行?她懶懶地笑了,撫撫肚子說,你是問他行不行吧。他很安靜,像只羊一樣安靜,我還聽見他羊一樣吃草的聲音。

  我放心了。長長的高原路是天路,走著走著,天就近了,藍如海水的天空朝你迎來,你一笑天空就破碎了,碎成銀子一樣的雲彩。到了甘孜縣城,天空忽啦一聲變了,陰沉得像老人哭泣的淚水,渾濁壓抑。下了車,婉玉慌慌地四處找廁所,我說慌什麼,等把行季下了,我們去候車室問,那裡肯定有衛生間。她眼淚都快憋出來了,說你以為是我想撒尿嗎?我上了車就一口水也沒喝。是你的兒子想呀,這小東西肯定知道快到老家了,想撒點什麼來作紀念。

  憑老漢留下的那個舊信封,我在城北一間皮革小作坊里找到了甲措舅舅。在我的想像里,甲措舅舅應該是身材高大,闊臉闊嘴,頭上扎著英雄結的康巴漢子,可站在我面前的舅舅是個矮胖的老頭,戴著大盤的氈帽,鬢角也露出了花白。笑起來滿臉是很溫暖的皺紋,眼眸水洗過似的亮堂堂的。他拉著我的肩膀左看右看,說好像,你和我姐長得好像。他又看看婉玉,把我拉到一邊,悄悄說,你這個老婆太嬌小了,不如我們高原女子,健康漂亮的多著呢。我生怕婉玉聽見了,又把他拖遠了些。不過,他很快又興奮了,拉著我到婉玉身旁,說我在批評我侄兒,他怎麼不好好愛護自己老婆,看看讓你吃得多瘦。這在我們高原是不允許的。婉玉臉羞紅了,說沒事,我又不是嬌慣出來的弱女子。甲措舅舅說,內地的女子就是嫩,看看你生得像剛提煉出來的酥油一樣白嫩。不過,曬曬高原的太陽就好了。你要小心點,高原的太陽可不認你是內地開的花,還是我們高原長的草。

  舅舅看著我抱在懷裡的青花瓶,沉默了,吮了下鼻涕,眼睛濕潤了。他說,我阿媽你外婆前天還說,夢見卓嘎回來了。看來是真的。

  我們在舅舅家住了一夜,喝了舅媽打的酥油茶。開始,我還以為婉玉吃不慣濃香的酥油茶,她喝了一口,眯著眼睛咂咂嘴,眼睛一睜就哇地叫了一聲,說好香呀!不過,睡在床上,她悄悄告訴我,她喝進嘴裡,悶得想吐。她硬忍住了,肚裡的小東西卻興奮得踢腿,她知道是他喜歡嘗那個味。

  早晨,我以為舅舅會開輛什麼車送我們去呢,他牽來兩匹高頭大馬,一紅一黑。婉玉看著又哇哇尖叫起來。舅舅說去草原都是騎馬,這兩匹是我們家養的最老實的馬。婉玉看著紅馬的眼睛說,它在看我呢,還會眨眼睛呢,太酷啦。我就騎這匹。舅舅沒讓她一個人騎,叫我騎在馬上照顧她,另一匹馱我們的行李包。舅舅就給我們牽馬,在高原細長的山路上搖晃起來時,舅舅回頭看著我笑了,說會不會唱歌,我們這裡的歌。他吼了吼嗓子,一個很高調的曲子就在一絲寒冷的晨空里飄蕩起來了。

  婉玉又哇地叫了一聲,說你舅舅的嗓子好聽極了。

  天陰沉著,老是黑著臉。風很冷,婉玉就縮在我懷裡。舅舅沒戴帽子,捲曲的頭髮在風裡飄著,臉上的汗珠油油的。他說,我們得快點,可能要下雪了。風小些的時候,雪花真的飄了下來,婉玉攤開手捧著雪花粉,說想不到快七月了,這裡還要飄雪。我卻從包里取出了羽絨服,披在她的身上。

  到了草原的時候,天已經黑盡了。雪停了,一抹淡月在黑色的山脊旁掛著。草原很寬闊,在夜裡看不到邊。只有遙遠處的狗吠知道那片黑色的原野里居住有人。甲措舅舅卷著舌頭噓了聲很刺耳的口哨,狗吠聲更強了,接著有馬蹄橐橐踏著草地從夜霧裡沖了過來,來人一邊叫喊一邊噓著口哨,近了,我才看清有三匹馬站在我們身旁。馬上漢子跳下馬,就和甲措舅舅擁抱。舅舅叫我們下馬,說他們都來接你們了,你的三個表兄弟。

  三個英俊的康巴少年,長發氈帽,皮袍和長刀,看著武士一樣。老大叫仁真昂旺,老二叫洛絨尼瑪,老三卡松旺青。仁真昂旺說阿意早知道我們要來了,好多天前就讓我們到草原邊上等了。甲措舅舅眼睛瞪大了,說她怎麼知道呢?昂旺說,她去找洛桑曲批仁波切打了卦的。舅舅看著我說,你來我們草原,好些事我們就說不清了。我阿媽你外婆是太想你們了吧,看看這一切就變成真的了。

  在一群狗的歡鬧聲里,我們把馬拴到了一頂黑牛毛帳篷旁。有個老人掀開帳篷簾出來,舅舅對著她的耳朵說了些什麼,她就朝我看,看著看著就阿啦啦叫了一聲,過來把我抱在懷裡。我嗅到了溫暖的牛奶香味,心裡酸酸的。外婆的藏話說得很快,我一句也沒聽懂,但我明白她說了些什麼。她說看著我就想起阿媽了。外婆看見婉玉了,又拉著她的手說,用額頭碰碰她的手,眼睛就落下來了。

  帳篷里好暖和,茶鍋開著,肉湯的香味飄散著。我想起當年老漢就是嗅著這個肉香味,尋到我阿媽的。那一夜,我們都喝了青稞酒,出門看了會兒拳頭大的星星,婉玉說,她決定了,要把孩子生在草原上。

  那一夜,外婆在幾盞酥油燈下念了一夜的經,裝著我阿媽的那個青花瓶子讓她揩得亮堂堂的,在酥油燈光下閃著迷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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