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花斑馬

2024-10-03 20:38:18 作者: 嘎子

  那個深夜,我看到了哭泣的老漢。從小到大,我從沒見過他這麼傷心地哭泣,雙手抓著頭髮,把鼻腔吸得呼嚕嚕響,好像那些傷心的淚全咽進了鼻腔里。

  我站在門外看著他,畫室明亮刺眼的燈光下,他飄落到地上的影子是深藍的,像一攤水。他呼呼嚕嚕地哭泣,那是一個男人傷心到極處的,壓抑著不能再壓抑時,釋放出來的哭泣。我突然覺得,作為一個男人,老漢活得真可憐。

  

  老漢把一口老白乾吮得哧哧響,眼眶內有很多血絲,看著我說,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吧……

  高原的日子過得很慢,一年像一百年那麼長。我們在風的氣味里感覺到時間在流逝,風暖和了,夏天來了。風越來越冷,冬季快到了,緩慢的日子還是流淌過去了。

  那一年,我讓山城重慶的一所美術大學錄取了。

  我是悄悄離開的,沒去卡松草地向卓嘎一家告別。城裡人的自私就在那時顯現出來了,我不想打攪她,不想再去留戀這片土地上的任何東西了,我想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和天地。卓嘎屬於雪山草地和牛羊,我該去更高的天空和更遠的天邊。

  縣城去州府的班車快開時,我聽見了她的喊聲,看見她騎著花斑馬從太陽升起的遠處跑來,馬停在已經發動的汽車前時,司機熄了火伸出頭高聲叫罵。她卻用拳頭砸著窗玻璃叫我下來。

  我下了車,她抓住我的衣領使勁搖晃,朝我大吼大叫,你就這樣走啦,你不想想我呀!我在卡松草地能沒有你嗎?我的帳篷我的牛羊我的馬我的花草我的小河我的歌里能沒有你嗎?她眼睛紅了,淚水串串滾落下來。她說,不行,你不能一個人走,我得跟著你。走到哪裡,我都跟著你!

  司機等急了,鳴著號叫我上車。

  我說,你不能跟我去,那個地方很遠很遠,你走了,阿媽怎麼辦?你的牛羊怎麼辦?你的小狗怎麼辦?她搖晃著頭說,阿媽說了,叫我跟著你去,她有舅舅有伯父有好多好多卡松草地的人照顧。她在馬屁股上使勁拍了一下,馬很聽話地朝遠處走去,在有陽光的草坪上停下來,悠閒地吃起草來。

  我又向她解釋一通她不能跟我走,那裡空氣骯髒污濁酸雨暴熱喧鬧嘈雜,她一個高原女子是受不了的。她搖晃著頭固執地說,就是下地獄也要跟著我。

  我上了車,她也跳了上來。

  我就帶著她來到了重慶。

  那些日子,我在鄉間為她租了一間小屋子,想想吧,一個高原潔淨天空下生活的女子,有多苦有多艱難。可她硬挺過來了,學會了吃米飯,吃火鍋,沖涼水,學會了重慶口音的漢話,重慶女子一樣的潑辣。那些年,活得苦,她卻很少生病,她常說,她是喝牛奶長大的,小小的病菌侵入不了她的體內。

  大學畢業時,我與她辦了結婚登記,算是正式夫妻了。我們還住在那間鄉下小屋子裡,屋外是一片水田,夜裡會有好聽的蛙鳴聲。在那裡,她告訴我,她肚子裡有了小生命,就是你,我的兒子。

  有了兒子後,她的心思更重了。她對我說,想回草原去,想在高原新鮮的空氣里生下我們的孩子。我笑笑,說等等吧,夏天快來時我們就去。

  那段時間,我剛留校做輔導員,帶著兩個新生班。我不能脫身,也不能送她回草原去。就這樣拖著,她肚子也越來越大,可她仍然喜歡在田野里逛,坐在江邊沉思,卻討厭去繁華的市區。那些日子,我到處找牛奶,熬奶茶,在錄音機里放藏族音樂和歌曲,滿足她對家鄉草原的思念。

  那天,我帶國畫班的學生去郊外畫水墨寫生。有人匆匆跑來說,我的老婆出事了。說在江邊,叫我快去,晚了真的會出大事。我急了,扔下學生就跑。江邊圍著一大群人,我擠進去,見卓嘎抱著塊石頭,躺在地上打滾,鞋子和襪子都踢掉了。我抱起了她,她咬著我衣服說,痛得不行了,是快生了,她知道快生了。我埋怨說,怎麼不好好待在家裡,這樣會出危險的,她和肚子裡的孩子都會保不住的。她眼淚汪汪地說,孩子不能生在家裡。草原上都是這樣的,要生在天地之間,河流旁邊,孩子才有出息。我說,我知道,大英雄格薩爾就是生在小河邊那個巨大的龜形石頭上的吧。可那是草原,這是城裡,到處都很骯髒污穢的城裡呀。我抱著痛得直叫嚷的她朝醫院跑。

  住在醫院觀察的那幾天,她天天叫嚷,要回高原去,我們的孩子得生在高原的天地間。她說,在這裡生,她會死的。我說,這是醫院,有最好的醫生,她會平安的。她說,她看見花斑馬來看她了,就在那堵窗戶外伸進了頭來,伸出舌頭舔她的臉。她還嗅到馬舌頭上高原陽光的氣味。我說,你沒休息好,孩子生下來,就會好起來的。

  早上,她對我說好吵,叫我把窗戶全關上。屋外是個建築工地,我關上窗戶,攪拌機的噪聲小些了,她堵住耳還說吵。她說受不了啦,得馬上回高原去,那裡沒有這麼難聽的聲音,只有牛羊和狗的吵鬧。她想聽那些牲畜的吵鬧,聽著心才安寧,才能生下個漂亮的小娃娃。我知道,這個時候不可能送她回去了,只有摟著她的頭,讓她靠著我的胸脯,輕輕地對她東拉西扯說著話。半天了,有護士進來,看見她的下身有一大攤水濕,說你們在幹什麼呀!羊水都破了,她已經快生啦。

  醫生護士都來了,把我趕出了屋外,很久很久,也沒聽見裡面有響動。拿器械和藥品的小推車進進出出,又過了好久,門開了,有醫生抱著個棉被團出來,讓我看,是個帶茶壺嘴的兒子。我沒心思看這團血紅的肉,推開醫生朝屋內去。我看見滿床的血,還有僵直躺在床上卓嘎。我抱著她蒼白的臉,大聲叫她醒醒。她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嘴角緊抿著笑了笑,又閉上了眼睛。她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在我的哭喊聲里,醫生護士把我拉開了,說她身體太虛太弱,又懷了這麼大的兒子。他們用勁了全力,可惜只保住了一個。

  老漢說,我阿媽的嘴一張一合,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了。他聽明白了,阿媽是在叫花斑馬,她看到花斑馬,那匹溫馴的母馬帶著她回草原去了……

  老漢指著空酒瓶,要我拿給他。他搖晃著空蕩蕩的瓶子,把最後一滴酒倒進嘴裡,舌頭吮得很響,嘴張開了,眼睛無神地看著油畫上那個女人,淚水涌了出來。他合上嘴時,我聽見喉嚨喝喝喝的響聲,接著是受了很深的壓抑才憋出來的很怪的哭聲。

  我的心難受死了。我才知道,阿媽死了,是在我來到這世界的那一天。我從那道門進來時,她就走出門去,然後門永遠地關上了。我是說自己怎麼都回憶不起她的樣子,夢裡也從沒出現過她的身影,原來我根本就沒見過她呀!

  畫上的阿媽,年輕美麗善良,黑眼珠很亮,嘴角的微笑里含著好多好多話,是說給我聽的吧。只有久久看著她,心裡默想著她就在我的身旁,溫熱的手指梳理我蓬亂的頭髮,才能聽見她想說的那些話。我明白了,老漢為什麼畫出了這樣的一幅畫,為什麼整夜整夜待在這裡。他也是在和遠去的阿媽說話,說只有他們才聽得見的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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