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頭巾

2024-10-03 20:38:14 作者: 嘎子

  那天,老漢看著天花板沉默了許久,吸吮了一下鼻孔,對我說,其實,我也沒嘗過馬肉的味。他說,我只嗅過埋在地下漚臭的了馬肉,那種味比長了蛆的糞坑還臭。他又看看我,指指茶杯,他想喝熱茶了。我給他換了茶葉,倒了熱水端給他。他吹開茶葉末,喝了兩口,笑了,說沒那堆臭馬肉,我就不會認識你媽,也不會有你這個滿身臭馬肉味道的小子。

  我說,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我媽叫卓嘎,一個藏族女子的名字。老漢說,叫澤仁卓瑪,吉祥仙女。卓嘎是我叫的,你不能叫,你該叫阿媽。

  

  我看著那幅油畫上的牧羊女子,健康的圓臉盤上罩著暖暖的陽光,嘴角有一絲神秘的笑,像蒙拉麗莎那張笑臉一樣。這就是我的阿媽。

  婉玉看著我,說你天天看這幅畫,連飯也吃得少了。你是想畫上的阿媽跳下來吧,你就不想想,真的能跳下來,她可能也是鬢髮斑白的老太太了。我笑了,我想起給老漢吃肉的那位老阿媽了,我得叫她外婆吧。她可能就是那個樣兒了,慈眉善眼的和和藹藹的,笑著都會給冰凍的人烤火一樣溫暖的老人。

  婉玉說,你落淚了。我說,我想老漢了。她就不吭聲了,默默地走一邊去了,把廚房洗碗池裡的水弄得很響。我知道,她怕我提說老漢,從她進了我家門,聽說老漢的事後,就怕提說他。其實她不知道,我老漢性子很柔和,像一頭老牛一樣只知道默默咀嚼草食,很難看到他生氣發怒的人。可是那天,他的憤怒就像突遭雷擊,變了個人,那是頭逼急了的老牛,蒼老的角奮不顧身地朝前頂去……

  我對著那幅畫說,老漢,我理解你。

  老漢對著畫自言自語,講著又一個長長的故事。我坐在他身旁聽時,他就撫著我的頭髮,眼眶濕潤。我離開時,他沒停止講述。我知道,他不是講給我一個人聽。

  夏天裡,我們隊裡在荒坡上開出了一片新地,我們知青都在新地里勞動,用木槌把土塊敲碎,再把土地弄平。這塊地隊裡要種黑豆子,據說那種豆子榨出的油可以用到飛機上。

  我看見了她,騎著那匹花斑馬站在地邊上,那身綢緞面的藍色衣袍同天空一個顏色,像是從天上騎馬下來的一樣。崔軍問我,那是誰?好漂亮的女子呀!

  我知道她一定會來找我的,我帶走了她的頭巾,該還給她呀。可頭巾我沒揣身上,我記得回來後就扔進木櫃裡了。我對崔軍說,我回去一下,有點事。

  我朝知青屋子走去時,聽見馬蹄橐橐橐地跟在我背後。我進了屋子,馬蹄就停在了我的門外。

  我站在門旁,她站在陽光滋潤的院內,馬和她身上都讓陽光鍍上了層藍色。她看著我,想說什麼,又怕說出口,臉艷紅了。我想起了那條頭巾,就回到屋內翻開柜子里雜亂的東西,找出了那條紅色的頭巾。她看見那條頭巾,眼睛亮了,我把頭巾朝她遞去時,她像看到啥可怕的東西,朝後退著。我笑了,說早就知道你會來取頭巾的,真感謝你,戴著頭巾讓我暖暖和和的下了山。你拿去吧。我把頭巾又朝她遞去。

  她眼淚滾落下來,舔舔乾裂的嘴唇,說你是啥意思?你是嫌棄我!迴轉身,拉著馬朝外跑去。

  我沖了出去,抓住頭巾的手有些燙。我不知道啥話把她得罪了,看著她騎上馬背,衝上了麥浪滾滾的田野。我舉起頭巾朝她晃,一邊晃一邊喊,她就是不理睬,直到消失在山邊的樹林裡。

  我把頭巾掛在了牆上,那裡還掛著好幾幅我畫的寫生,田野碉樓雪山河流開花的草地……

  好幾天了,我一直想著她突然生氣的臉,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和侮辱。我想不起我說過讓她傷心的話,就是想把她的頭巾還給她呀。

  那一天,我在公社小學上圖畫課,教一群孩子畫兔子。校長曲嘎進教室來對我說,有個牧場帳篷小學來的老師想聽我上課。他叫她進來,是卓嘎,臉紅紅的看著我,又一言不發地坐到最後一張空座位上。她就一直看著我在黑板上畫,桌子上沒有紙也沒有筆,看著我畫的活潑跳躍的兔子,跟著孩子們愉快地笑了,天真的像高原空氣一般純淨的笑。我來到她面前,問她要不要紙筆,也畫畫這些兔子。她臉紅了,說就想看我畫。

  下課後,她問我,想不想跟她回牧場去?她說牧場有好多好多野兔子,我可以看著畫。

  我說,我去了,孩子們的課誰來上?她說,她等著我,上完了課再去。

  放學時,陽光熄滅,遠處的雪山已經一片灰藍。她拉著我,朝晚霞映照的達曲河岸走去。馬溫柔的蹄聲跟在我們背後。我說都天快黑了,我們還能去牧場?她說,她從來開不來玩笑。在進山時,她把我推到馬背上,她也翻身上了馬,在我背後拉著韁繩,腿夾馬肚皮催馬快走。

  馬走在熟悉的山路上,蹄聲像在唱快樂的歌。在小河喘息聲里,天空敞亮起來,億萬顆明亮的星星綴在碧藍的天幕上,我感覺到了她胸膛激動地起伏,對著我耳朵輕輕地說,在星空下,她很想變只狼,把我一口一口嚼來吃掉。我本能地縮縮脖子,她拍拍我的背,哈地笑了,大聲說,你怕了怕了!然後噓了聲尖厲的口哨,哨音停落時,我聽到的狗吠聲,她的那隻狗從黑黑的森林裡沖了出來,繞著馬蹄前前後後地吵鬧起來。

  上了草地,馬蹄柔和起來,慢慢地像在沉思,卓嘎也不去催,摟著我的腰,頭輕輕靠在我肩膀上,對著我耳朵說,敢不敢在草地上洗個澡。我看著夜風中搖晃的牧草,還有草葉叢里一朵又一朵星子一樣閃亮的小花朵,說洗澡該去溫泉池子,草地能洗什麼呀!她就笑得合不攏嘴,抱緊我一用力,我們都從馬背上滾落下來,在軟綿綿的草地上翻了好幾個滾。我們仰躺著看滿天的星星朝下墜落,她哈哈笑得喘不過氣,對我說,你知道我為啥這麼開心呀?我說,這裡的星星好大好漂亮。她笑得很美麗,在夜空下她的那張圓臉笑起來,像月亮似的美麗,她深黑的眼睛純淨得像是初生的嬰兒。

  她抓緊我的手說,你沒還我的頭巾,我好高興呀。我不明白,我不還她頭巾,她有什麼高興的。她看了我很久,好像有顆星星落到了我的臉上。她說,你們漢人就是害羞,這有什麼害羞的呀!我高興我快樂,我就笑就想,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咬了一下嘴唇說,就想做我想做的事。她翻過身,朝我靠來,我能嗅到她身上的花草香味。那個時候,我還是個童男子,我本能地朝後退著,有些膽怯了。

  她指著我,笑得彎下了腰,在狗吠聲又響起來時,她跑過來,拉住我的手,說我喜歡你,漢人小伙子!

  在她的那頂小帳篷里,我又喝到了她阿媽熬的牛骨頭湯。後來,我就常來卓嘎的草地畫野兔,畫各種色彩的野兔,畫奔跑的築窩的親熱的打架的覓食的野兔,有隻兔也跑進了我的心裡,一離開那兒,它就又蹦又跳,吵得人睡不著吃不香。我再也不願還她的那條艷紅艷紅的頭巾了。

  那天,我對她說,很想給她畫一幅寫生。她急了,眼淚都出來了,吼著說,你畫的這個寫生是啥人呀,你為啥要去畫寫生,你就不畫畫我呀!我說,寫生就是畫你。她還噘著嘴,說我叫卓嘎,不叫寫生。我沒給她解釋,鋪開紙畫了。那是我的第一張人像寫生,很認真的寫生,她就像那幅油畫上的一樣,坐在一片開滿花的草地上,臉上仰,圓圓的紅潤健康的,像天空的圓月一樣的漂亮。

  我把那幅鉛筆素描寫生稿給她時,她驚訝地大叫起來,這是誰呀!我說是澤仁卓瑪,我的仙女,我叫她卓嘎。她看著我,還不相信,說是我嗎?我說給阿媽看看吧,她認識自己女兒的。老阿媽看著我們,捂住嘴嗬嗬笑起來,低聲哼唱一首歌,卓嘎的臉更紅了。

  老漢坐在油畫前,把那首歌用藏語唱給我聽,他的嗓音低沉得像是從泥土裡鑽出來的。他唱了幾句問我,聽懂了沒有?我搖搖頭。他拍拍我的後腦勺,說歌里唱,卓嘎將要做我的老婆,做你的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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