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卓嘎

2024-10-03 20:38:10 作者: 嘎子

  老漢說,我裹著厚厚的牛皮袍子睡了一夜,嗅到很濃的牛奶味,睜開眼睛,帳篷內竟然亮堂堂的,門帘大開著,一抹很鮮很嫩的陽光灑了進來。

  旁邊火膛里的牛糞火燃得旺旺的,燉著一鍋的茶。我爬起來,眼睛還有些倦,甩甩頭就好些了。我看見了我背上山來的牛皮袋子,想起自己找馬肉的使命來。我穿上鞋子,走出屋子,陽光在雪原上火苗一樣的晃動,眼睛有些花了,只聽見狗吠羊叫,沒看到人。

  我背上牛皮袋子,就走進了雪原。在淺淺的雪地上,我的鞋子濕透了,把雪水踩得咕咕響。可我該去哪兒尋找埋葬的馬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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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隻狗朝我沖了過來,站在我面前高昂起熊一樣可愛的頭,眼睛上的兩團白毛眨了眨,它認出了我,尾巴柔情地搖動起來。我蹲下來,雙手捧著它的頭,說好可愛的狗喲。狗又眨了眨兩團白毛,它說它在聽我說話。我說,這裡是不是死了一匹馬,很高很大的馬?它搖了搖尾巴,喉嚨咯兒地叫了一聲,它聽懂了。我說,你鼻子靈,能嗅到埋馬肉的地方嗎?它搖晃了下腦袋,掙脫我的手,朝前跑去。我跟著它,把深深淺淺的腳印朝遠方的小河旁蓋去。

  我們來到一堆卵石前,狗停了下來,在石頭縫隙里使勁嗅著,耳朵興奮地抖動起來。這堆沾著雪粉的石頭,我嗅到一股酸臭。我想肯定是這裡了,扔下皮袋子就想刨開石頭朝下掏挖。狗卻朝我撲咬過來,樣子很兇。它是不想我去碰那些石頭,自己卻撅著肥圓的屁股朝下刨挖起來,靈敏鼻子呼呼嗅著,喉嚨里興奮地咯咯響。

  悶人的酸臭越來越濃,冰亮的陽光下,我竟然看到了很大的綠毛蒼蠅,成堆成團地飛了過來,在惡臭的石堆上嗡嗡盤旋。

  喂,你們在幹什麼呀!

  狗先聽到這聲音,埋進石堆的腦袋伸出來,耳朵警覺地朝後立著,晃著腦袋想甩掉沾在鼻尖上的一團泥巴,樣子滑稽極了。

  陽光很晃,我也是看清了,是昨天的那個女子。她沒戴狐皮帽了,一頭黑油油的細髮辮披在肩膀上,厚重的皮袍褪到了腰上,雪白的襯衣,戴著一串紅如血滴的瑪瑙珠。圓圓的臉頰紅噴噴的,眼睛更黑更大。她顯然生氣了,嘴噘著,把狗從石堆上拖下來,又用很冷的眼光看我。她說,你不是來看什麼牛羊群的吧?

  我嘿嘿笑笑,很尷尬的笑。

  她說,我們草原人最恨說話不老實的人。我揉揉有些酸癢的鼻孔,說昨天下雪我凍木了,我只想今天才給你說,老老實實地說。

  有淚光在她眼眶內晃動。

  我說,這石頭下是不是埋著馬肉?

  她說,你怎麼知道的?

  我說,是你們牧場的人下山去報告多吉隊長的。還有你的狗,它鼻子靈,帶著我找到的。

  她有些激動了,說,我們死了馬,和你們有什麼關係呢?難道你們也和狗一樣呀,老想著石堆里的惡臭的馬肉?

  我嘿嘿笑得很怪。她什麼都明白了,臉更紅了,說你們知青還吃馬肉呀,像兄弟一樣親密的馬你們也想吃呀!你們真沒良心。她生氣地踢了狗一腳,就朝遠處的帳篷走去,把融化了的雪地踩得像什麼鳥的鳴叫,咕咕兒咕咕兒。

  我吸吮了下鼻孔,又用手死死捂上,說早知道馬死後的肉比漚在糞坑裡的糞水還臭,我也不會來了。我乾嘔了幾聲,那是胃裡上涌的噁心。

  我抓起牛皮袋子,跟著她走去。狗跟在我背後,咯兒咯兒地叫著,很不情願的樣子。

  我想回帳篷去向熱情老阿媽,還有這個生氣的女子道個別,就趕下山去。儘管我還不清楚她為個啥事這樣生氣,不就是挖開了埋葬的死馬肉嘛。我拍拍腦門,那裡像撞了一下的麻木了。我還沒問過她的名字呢!

  天又敞亮開了,一夜薄薄的雪漸漸化開了,我看到的草原的本色,一片蒼老枯瘦的黃。我還看到順著小河岸的高坡處扎著好些黑牛毛帳篷,那就是牧區隊吧。牛羊珠子似的撒開在草地上,到處都能聽到吆喝聲和狗吠聲。還有誰在唱歌,那種把曲子放飛到很高的雲天裡去的歌聲很好聽。

  狗又衝到了我的前面,把我帶進了那頂黑色小鳥似的帳篷。暖暖的屋內,我嗅到了肉湯的香味,心內騷動起來。狗卻平靜地蹲坐在老阿媽的身旁。老阿媽看著我笑,手拿銅瓢在鍋內攪拌著。她女兒,那個還在生氣的女子不冷不熱地說,我阿媽把家裡剩下的肉都煮了,你想吃就吃個夠吧。她又用藏話對老阿媽說了些什麼,老阿媽哦喲喲叫起來,又看著我揩擦了一下潮濕起來的眼睛。她不停地說,阿哩,那爾布!她女兒回頭對我說,我阿媽同情你,說沒在阿媽身旁的孩子真可憐。

  我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端過老阿媽舀來的一大碗肉湯。我不顧湯很燙,就喝了一大口,又燙得跳起來。她們看著我,又哈哈笑得捂住了肚子。老阿媽指著我,說慢點,慢點。是地道的漢話。

  我吃了兩大坨牛肉,好幾根肉末血腸,吃得眼淚汪汪的,鼻孔里都在滴油。我捂住肚子打了好幾個油飽嗝時,老阿媽和她女兒始終笑眯眯地看我,一遍一遍地問吃飽了沒有?我指指胸脯和脖子,意思是肚皮塞滿了,已脹到那裡了。她倆才哈哈笑得合不攏嘴,啥也不說,把鍋里剩下的肉和血腸撈起來,裝進我的皮袋子裡。我看看她們,感激的話在喉嚨管上下滾動,卻跳不出來。

  我要離開時,她來到我身前,把自己的紅色頭巾摘下來,圍在我脖子上,低聲說,我叫澤仁卓瑪,你就叫我卓嘎吧。

  我說,知道了。你看我,傻不傻,吃了你們的,還不知道問你們叫什麼?

  卓嘎給我圍好圍巾,左看看右看看,臉紅了,說我要你永遠記住,不要忘了。我說,我怎麼忘得了呢?

  我向老阿媽道了別,她拉住我的手,蒼老的眼眶內又淚汪汪的,說了好一串藏話。卓嘎說,她阿媽說我好可憐,沒有阿媽陪著的孩子好可憐。叫你想吃肉時,一定上山來找我們。

  她陪著我,到了山口上,才說了真話。那些肉是家裡積存的所有肉了,她阿媽是看著我饞得連死馬肉都想挖來吃,才全部煮上給我的。我感激得更說不出話來了。

  我們分手時,她又說,她叫澤仁卓瑪,叫她卓嘎,別忘了喲。

  我說,不會忘,全在心裡裝呢!

  下山的時候,我輕鬆極了,哼著小曲,看著高處的灌木葉子還跳起來抓一把。我背回了肉,雖說不是死馬肉,可是香噴噴的煮氂牛肉呀!陽光沒暗,細細的雪粉又飄落下來,我卻熱得渾身汗涔涔的,鬆開圍巾,我嗅到股香甜的奶味,那是卓嘎身上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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