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馬肉

2024-10-03 20:38:06 作者: 嘎子

  老漢說,我下的那個地方是個半農半牧區,就是一個隊一半在山腳種地,一半在高山草場放牛放羊。我們幾個知青都在山下種地,住在一幢裝青稞種子的庫房裡。他揉揉發酸的鼻孔,說我閉著眼睛就能看到那間黑暗的屋子,嗅到屋裡青稞種子乾爽的香味,好多次我都想畫畫那間屋子,可一拿著筆就想起過去那些傷心的事,手指就疼痛就抽筋。你別笑,你沒經過那時的事,你不會理解的。他吸了聲鼻孔,裡面儘是渾濁的聲音。

  我給老漢泡了一杯茶,端給他。他沒喝,看著畫上的草地和遼遠處的天空雲朵,說你沒嘗過半年沒沾肉腥的滋味吧。人真的是食肉動物,半年了,沒吃過一星半點肉沫子,卷著舌頭都以為是肉,想嚼來吃了。平時不覺得,清茶泡著糌粑面吃得稀稀喝喝,可眼前有小動物跑過,雙眼就燒得要滴下血來。那段日子,真的好饞呀,收工回來,喝了糌粑湯湯後,就坐在屋子外想曾經吃過的肉,煎的炒的燉的蒸的,麻的辣的鮮的香的,就饞得咬手指頭。

  我說,當地人不養豬養雞呀,牧場不是有那麼多的牛羊呢,他們不吃肉嗎?老漢說,那些肉都是集體的,集體不分,我們就不能吃呀。當地人一年才分一次肉,煮一大鍋坨坨肉,全村人都來吃。那時得吃個夠,好多人吃得臉發青,鼻孔里流出的都是油湯水。那以後,各家分得的少量的肉就做成肉乾,也吃不了多久。他們過慣了,我們知青那麼長時間沒肉吃,人都快變成狼了。有些地方的知青就偷農民家的雞呀狗的吃。我們幾個知青老實,都忍受著,想忍著忍著,就回城了。回城了,就有肉吃了。

  那天,我們正往青稞地里背肥,有人騎馬從山上下來,看見我們幾個知青就噓了聲口哨,說多傑隊長在麼?多傑隊長正在山坡上為馱牛割草,我朝那兒指指,他就打馬朝那裡跑,隊長和他一起過來時,對我們說,你們聽著,用馬馱東西時可要小心點,別再讓馬馱著東西還騎在馬身上玩,牧場上那匹花斑馬就是這樣摔了一跤再也趴不起來啦。聽好啦,糟蹋馬的丁真,我罰他半年的工分。哼,半年還輕了,那匹馬值他好幾年的工分了。隊長臉都氣白了,說話時牙齒都在顫抖。他朝我們舞舞手,說當然不是說你們,是要你們這些城裡人小心點。

  崔軍聽說馬死了,眼睛卻亮了,問那馬呢?能不能分些肉來吃呀。

  隊長眼睛瞪得快蹦出來,說你小子嚼嚼自己的肉吃吧,我們這裡只有餓死鬼才吃馬肉。山上下來那人說,馬昨天就埋了,像你們漢人一樣,用石頭壘了個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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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都咽了口唾液。崔軍說,我想上山去。我們都懂他的意思,悄悄商量著進山挖馬肉吃。不能全都去,我們拈草根選出上山的人,我有幸拈到了上山去。崔軍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你別一個人吃光了,只給我們剩些骨頭帶回來。我一邊準備小鋤頭和皮口袋,一邊說,我可沒那麼大的肚子。

  第二天一早,霧還沒散開,我就順著色曲河旁的那條細長的小道,朝山上爬去。河水湍急的轟鳴聲可以給我壯膽,不然我真沒膽量一人走進這樣的荒山野林子。開始,看著太陽從樹尖上跳著舞出來時,我還激動得唱起了歌,胡亂地吼了幾聲京劇樣板戲唱腔,眼一眨太陽就躲起來了,黑霧大帳篷似的從天空罩了下來。風嘶嘶叫著,冰冷得像有牙齒咬你的肉。我縮著身子,緊緊裹著軍棉衣埋頭朝上走。後來,我想真不該抬頭望一下天空,我相信我一抬頭,懸在黑雲里的雪粉就讓我望下來了。

  雪來得很猛,眼前的一切模糊起來,只有雪粉在眼前散開又飄落。只一會兒,山裡的一切都塗上了一層冰冷的白色。河裡的霧氣升騰起來,混入雪粉里,就再也看不清前面的山路了。我只有埋頭頂風朝前撞撞撞,也不知撞到哪去了,只有腳下的路還很硬很堅實。

  風雪越來越大,我冷得渾身上下都是抖顫。

  我縮著身子,躲到一棵樹下,抖顫得牙齒都快掉了。我真想扔下皮袋子,轉身回去,可山頂牧場埋著的那塊馬肉的誘惑,還有幾個知青哥們眼淚汪汪的企盼,我還有臉皮回去嗎?走吧,我對自己說,爬上山頂也許雪就停了。可我的腳已經凍得麻木了。路上薄薄的雪很滑很難走,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了,在空寂的荒山雪野里,第一次感覺到恐怖,是那種讓世界拋棄的恐怖。

  我不知道是否到了牧場,我聽見了狗叫,遠遠的,聲音很細。我頭頂的雪更猛了,前面的一切都在雪霧裡歪歪斜斜地抖動,我肩膀上堆滿了雪粉,凍僵的手也懶得伸出來把雪拍掉。狗聲停了一會兒,又很猛地吠咬起來。我剛在路旁一堆亂石前停下來,一隻黑毛狗從雪霧裡猛衝過來,站在我面前兇狠地叫著。雪霧又抖顫了幾下,一個渾身雪白的人騎馬沖了過來,大聲叫住了瘋狂撲咬的狗。騎馬人跳下馬,我才看清了是個年輕的女子,戴著沾滿雪粉的狐皮帽子,羊皮袍緊緊捂住了半張臉,一對眼眸亮晶晶地看著我。她說了串什麼,我沒聽清又讓雪風堵了回去。我緊抱著身子,說好冷好冷,你這是哪兒呀,怎麼還是冬天呢。冷風颳來,堵著我的嘴,我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山下已經六月了,種下的青稞已抽穗了。

  她啥也沒說,噓了聲尖厲的口哨,把狗叫了回來,在狗耳朵旁悄悄說了些什麼,那狗像聽懂了她的話,興奮地竄跳著,又跑到我的身旁。我下意識地用手護住了腦袋。狗卻沒有張嘴撲咬,而是在我旁邊蹦來蹦去,尾巴搖晃得很有感情。她又對狗說了些什麼,狗就像人一樣立起來,前腿搭在了我的胸前。她做了個抱的動作,叫我抱起狗來。我說我腿都凍得站不住了,怎麼抱得動這麼大的狗。她啥也沒說,牽著馬回頭走進了雪霧。我只好抱起了狗,只一會兒,狗身上的溫熱就透過了我的全身,我終於明白了她的用意思,感激地跟著她走去。

  我嗅到了很重的煙子味,骨心裡最寒冷的地方也開始溫熱起來。

  那是一頂結實地扎在雪地里的牛毛帳篷,篷杆上和粗大的牛毛繩上掛滿了五色經幡在風裡嘩啦啦響著。狗從我懷裡掙出來,興奮地跑進了帳篷。她在帳篷邊拴好馬,掀開門帘回頭對我笑了笑,說你還想凍在雪地呀。我進了屋,裡面燒著火,一大鍋茶水吐著熱氣。有個裹著厚袍的老阿媽坐在火塘邊,手裡的瓢在鍋里攪拌著,看著我笑得很溫暖。有人在我後背拍了一下,說冰人,阿媽叫你坐到火邊上來,喝碗熱茶把身上的冰融化掉。

  我才知道,她原來漢話說得很好。

  她又問,你是誰呀,這麼冷跑到這裡來做啥子呀?我說,我是知青,山下農區隊裡的知青。知青,你知不知道,就是藏話說的稀里巴,咿里哇啦讀書的人。她笑了,我早看出你是知青了,你瘦得老鼠的樣子,還戴個大眼鏡,不是知青是啥呀!

  我扶了扶耷了下來的眼鏡架子,也嘿嘿傻笑了。

  她看著我又喝了一碗熱茶,說你怎麼不在山下好好待著,跑到這裡來做啥呀?我不敢說是想來挖馬肉吃,就說是想來看看草原,看看草原上的牛羊。她笑得合不攏嘴,把我說的話用藏語說給老阿媽聽,老阿媽也咧開沒牙的嘴笑起來。她說,這時候除了冰雪,哪裡去找綠草呀,你該再等幾個月來,七月八月來,草地就綠了。花也開了,那才漂亮呢!

  我說牛羊呢?這麼大的雪牛羊都在哪裡找草吃呢?我站起來,朝帳篷外走。她急了,把帳篷門帘拉著不讓我出去。她說,這時候你在草地上啥也找不到,除了風,還有餓極了的野狼。知道野狼嗎?會和風一起撲到你肩膀上來,咬住你脖子。她張大嘴做了個狼咬脖子的動作。我說,我又不到草原上去,只想看看牛羊在哪裡。

  她拉開了帳篷門帘,很冷的風颳得燈火亂晃。外面天已經黑盡了,只看到無數的雪粉飛蚊似的在黑霧裡晃著。怎麼回事呀,我在雪霧裡撞來撞去,沒有撞多久,就一整天了,天已經黑盡了。她關上門帘,說牛羊都待在它們不會凍死的地方,你也看不到。

  我縮回屋內,才感覺到肚子餓了,餓極了。

  老阿媽看出了我的飢餓,把捏好的一大團糌粑遞給我,我嗅到了甜甜的酥油味,咽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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