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康大成
2024-10-03 20:37:48
作者: 嘎子
我不知道老漢為啥給我取這麼個簡單俗氣又難聽的名字,老漢從來沒有解釋,但他一叫大成時,眼裡的那團水樣的東西就會像無底深潭一樣,充滿了期待與厚望。
無大成便愧為好男,無大功便枉為人世,老漢的那本舊日記本里便這麼寫著。
快而立的我,卻無甚大成,抱著一個小裝飾公司設計師的名頭,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
老漢又在喝酒,他愛喝江津老白乾,滿手的油彩抓著玻璃酒杯,酒水裡也有紅的綠的色彩。他抬起頭看我,一隻眼睛是紅的一隻眼睛是綠的,手朝我伸來,說你還記得你媽長得啥樣?
我閉上眼睛,一片沒有底的黑暗,就搖搖頭,說記不得了。
老漢臉就陰了,眼睛瞪了很久,又彎著笑了,在我頭頂拍了一巴掌,說你當然記不了。我送你媽走時,你才這麼大。他手在自己大腿下比畫一下,說這麼大。看看你現在,差不多要趕上你老漢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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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送你媽走的時候,你在哪兒呀,還記不記得?
我笑了,因為我看見有隻蒼蠅爬在他長長的頭髮上,他頭在搖晃,蒼蠅像猴子死死抓在他飄飛的頭髮絲上。他又在我腦袋上拍了一巴掌,說你去了你大娘那兒。你在那兒住了好幾年呢?還記不記得?
我又閉上眼睛,眼前還是一片黑暗,像陰雨天的霧一樣沉重。
他說料你也記不得了。那時,你還沒滿一歲呢。你趴在地上,像一隻老鼠同一群小雞娃搶餅乾渣吃,頭髮上都沾著雞屎,嘴裡還把搶到手的餅乾渣吃得吧嗒響,好像餓了幾十年的小餓鬼。老漢把酒含在嘴裡,咂得吱吱響。他抬起頭,兩隻眼睛都是紅色的,一汪濁淚潤著眼眶。
他說,你還記不記得,你差點死了。你死在我的姐姐你的大娘手心裡。她竟然讓你去江邊洗膠鞋。你才三歲,那么小的娃娃怎麼能去江邊呢?還是漲水的六月天,渾黃的水淹到了洗衣台板上了,她還是叫你去了。你蹲在那兒,就忘了洗鞋了,伸手去撈里衝來的小木盒子,你說是船。你就滑進水裡了,那水把你和小木盒朝江心捲去。幸好,岸邊還有個打魚的,那人水性好,跳下江把你撈了上來,你臉已經讓水憋成了青蛙皮。我把你大娘那個罵,我這人罵不來粗話,但會罵酒話。我罵她是妖婆子,就把你弄了回來,再不讓那狠心的人照看了。
我又閉上了眼睛,渾濁的水浪嘩啦啦地沖刷堤岸,我大娘嚇得慘白的臉,這些都記得清楚。我還記得,不是大娘叫我去洗膠鞋,是我自己偷跑去的。我是想到江邊撈些小魚小蝦來養著玩,隔壁老貓哥哥就養了一瓶,讓我眼饞得掉淚。從那以後,老漢和他的姐姐就有了仇,不讓她再進家門來看我,大聲地叫她妖婆子。
老漢紅著眼睛說,你再想想,還記得你媽的模樣麼?我搖搖頭,舔了下乾裂的嘴唇。他失望了,說你啥也記不得了,你那時太小了,小得我都可以捏在手心裡悶死你了,唉唉。他連嘆好幾聲,粗大的手掌捂在臉上,狠狠抽搐鼻孔。我心裡傷心的雲也亂了,鼻孔酸得想狠狠打噴嚏。我哭出聲來時,他抬頭很怪地看著我,嘴唇抖動想說什麼。他手朝門外指,說你畫你的石膏去。
那個時候,我上中學。我有了一間小畫室,桌上地上堆滿了石膏物件,廢棄的紙張。那個時候,我都在白紙上畫素描,一遍一遍細細地描一個又一個石膏雕像。我想,我就是從那時開始厭惡畫畫的,有時畫著畫著,我心內突然燒起一團火來,厭惡得想摔東西。我握著的炭筆像握著一把利刀,狠狠朝剛畫好的畫紙戳去。地板上便堆滿了我畫爛、戳爛的廢紙。
我喜歡老漢的畫室,不是因為寬大整潔,是大塊的窗戶正對著長江,江對岸是一大片青綠的山林。陽光照進窗戶時,會聽見江水嘩啦的響聲。老漢就坐在陽光下釘畫布,刷漿刷底子,然後坐在畫布前沉思。那個時候,我就會倒一杯濃釅的花茶,端到他身旁的小桌上,坐在一旁一聲不吭地看他用木炭條在畫布上起稿。他也像忘了我一樣,沉迷在畫裡,我仿佛能看見他的靈魂飄入畫中,在紛亂的筆觸和線條里尋找他夢裡的山水村莊和人物。
老漢在剛釘好的畫布前沉思了好幾天,也沒下筆。他咂光了一大瓶老白乾,雙眼燒紅了,頭髮根上都有了些灰白了,也沒見他下筆。他叫我別端泡的花茶來了,那東西喝了就想流淚。他說想聽一些藏歌,有沒有碟子,給他找一些來。我剛有一盤新買的容中爾甲的,就給了他。他的小音箱很久沒放過了,有些雜音,他在音樂里閉上眼睛,卻對我說,我的碟子質量不好。
他合上眼睛時,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那個日子,我正在複習中考,丟開了畫筆,在數字堆里游泳。老漢不怎麼管我考什麼中學,我可不願這樣,假如我考不上高中,我在朋友堆里可就把臉丟盡了。還有我的同桌芳卉,眼睛裡有泉水的女孩子,她說過想同我上一個高中。那個時候。我們不知道啥叫愛情,卻明白了啥叫男人和女人。男人就應該信守承諾,我答應了芳卉的,就一定得去做去實現。
已是深夜了,老漢把夢裡的我推醒。我以為發生了啥事,跳起來,夢裡的色彩還在眼前晃動。老漢把衣服披在我身上,說沒啥大事,就是想讓你看看我起的稿。我終於找到了,我在腦袋很深的地方挖呀挖,終於找到了。他笑得很快樂,像挖出來了一大堆金子。
站在畫布前,我在亂糟糟的像枯藤纏繞的木炭線條里,清晰地看見了一個豐滿的女子,圓臉頰,有酒窩。一對眼睛很黑很亮。我看見,那是個年輕的藏族女人,頭髮辮纏著絲帶盤在頭頂。豐滿的胸脯前吊著一個大大的珠子,好像耳環也是珠子。藏族女子背靠著的是木門框吧,老漢把木紋都勾出來了,土牆上種著些花草,門內隱沒在一團灰暗裡,好像有個茶鍋煨在爐子上……
我看畫,老漢就眯著眼睛看我,看得很仔細,好像在我臉上尋找什麼東西。他問我,這畫好看?我笑笑,啥也沒說。其實心裡說,太一般了,啥人都可以畫,就是畫上色彩也算不得怎麼樣。老漢說,你對這畫就沒什麼感覺嗎?我說,你還沒畫完嘛。
他有些失望地搖搖手,說你去睡吧。他拿起木炭條又在畫布上飛快地畫起來,嘴裡的酒咂得吱吱響。
他又畫了好多天,卻不讓我進他的畫室。畫完後也把畫用布遮起來,我也不知道他畫成怎樣了。
雯霞來我家時,老漢拉開了畫室大扇的陽光窗。強烈的陽光快把她高挑的身材融化了,我看著就像一團金燦燦的霧。老漢說,這兩天他想在家裡畫模特,叫我別進他的畫室。我就抱著我的畫板和書離開了他的畫室。
在我的印象里,老漢從不帶模特回家的,我長這麼大了,都沒見他帶任何單身的女子回家來。常有學生來看他,都是一群群來又一群群去。在畫室內,老漢面對畫布時,就不是孤獨的。音樂響起來時,像是有一群人在屋裡跳舞。
雯霞來給老漢做模特的那幾天,老漢的畫室里沒有了音樂,大扇的陽光窗前有了一大盆龜背竹。青綠油亮的葉片在陽光里閃耀。雯霞看著不大,像老漢學校里新來的學生,臉很白眉很長,喜歡淺色衣裙。她除了陪老漢畫畫,還做一手好菜,我喜歡吃她炒的宮保雞丁,老漢喜歡喝她煲的酸蘿蔔老鴨湯。開始,我們吃飯時誰也不說話。她頭埋得很低,看我一眼都覺害羞,那嫩白的臉頰上就涌一團艷紅。不久,她就吃著吃著,想起啥事張嘴笑個不停,嘴裡的東西全噴了出來。我也跟著她笑起來,說悶著吃飯不說話,就是好笑。老漢臉就陰了,把碗一放,說你們笑吧,我不想吃了。
她就捂住嘴,眼裡一片詫異,老漢離開後,她悄悄說,康老師生氣啦?
老漢真的生氣,是在兩天後。我們坐在飯桌,她端來一大盤剛燒的糖醋魚。她看著我笑,說小崽兒,我來你這兒好多天了,怎麼只看你埋頭吃飯,沒聽你喊過我一聲呢?我低頭笑了笑,臉有些燒。她的柔軟的手就在我頭髮上搓了搓,說你頭髮很好看,捲曲的油亮的,像你老漢的頭髮一樣。我搖搖頭,甩開她的手,那手有些涼,摸在頭頂怪不舒服。她夾起一大塊魚頭放到我的碗裡,說喊一聲雯媽媽,我天天做你喜歡吃的菜。我抬起頭,鼻腔內哼了一聲,啥也沒喊。老漢卻把筷子狠狠扔到桌子上,對雯霞說,你吃飯就吃飯,腦袋裡胡思亂想個啥呀!雯霞很吃驚地看著老漢,臉一點一點地青紫了。她扔下碗筷,捂住臉跑回了裡屋,把門死死插上了。
老漢又拾起了筷子,對我說,別管她,你吃你的。
雯霞再也不進我家門了。她沒當成我的媽,卻讓老漢把那幅畫完成了。一幅漂亮的油畫,畫上那個豐滿的藏女裸著雪白的上半身,嫩得像花瓣的兩乳間吊著一顆翡翠珠。老羊皮袍緊裹著下半身,盤腿蹲坐在草地上。草地開滿了金黃的小花朵,她手裡緊摟著一隻捲毛小羊羔,臉上透出母親一般的慈愛。老漢看看我,又看看他的畫,把嘴裡的酒咽下去,噴出一股香甜的味,說你看你看,這畫上的女子像不像你。
我想說,我是男的。我沒說出口,因為那女子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眼角有些上翹,不笑也像在笑。我知道他畫的是誰了,伸手拉住了老漢油彩還沒幹的手。
老漢說,這就是你的媽媽。我當年在草原看見她時,就是這個樣子。
我說,我媽媽真的是藏族。
老漢沒說什麼,把我的手捏得很緊,我感覺到他手心很燙。他沉默了很久,才說,可惜,你媽媽走的時候,連一張照片都沒留給我。她全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