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康小東

2024-10-03 20:37:42 作者: 嘎子

  我叫康大成,康小東是我的父親,我叫他老漢。

  他的學生來我家,常常小東小東地叫。那時我還很小,他也一點不在意。我個頭有他那麼高時,他不高興了,別人一叫,他就用手指戳我,眼眶內充著血,聲腔有些抖顫地說,我不是什么小東,我是你老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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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我大著膽跟他開玩笑,問老漢,我與你誰大誰小?他眼睛便瞪得老大,大手掌揮過來,說你別沒大沒小,我可是你老漢!

  我懂事時,還是不明白,為啥他那么小的名字,卻給我取了那麼大的名字。

  我老漢是個畫家,在這座中國西部最大的山城裡沒有名氣,他也不想要啥名氣,只想每天都有一點時間在畫布上刷油漆。他把自已沉入海底埋進沙堆,默默無聞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

  我很小的時候,就愛看他畫畫,用好幾種顏色畫桌上的一個蘋果,最後蘋果燦爛得像一朵快開放的花骨朵。他對我講,蘋果擺在桌上是一隻蘋果,能吃能嗅到它的香味,可是它沒有了形與意,色彩也在人習以為常的思維里消解得乾乾淨淨,它退化成一個吃的東西。但在畫家眼裡就不同了,它有了形狀體積光感色彩,還有了情感與夢想。唉,你不懂這些的,因為你還沒長成一個畫家。

  他說得對,我看著蘋果,嗅到了清甜的香味,咽了口唾液。有時,趁他不注意,我會偷偷拿起那隻蘋果,狠狠咬一大口,又偷跑開。他來了,把那隻蘋果看上半天,沒有責怪我,拿起殘缺的蘋果放到燈光下左看右看,連聲說好,好呀。就放在桌子上,把畫過的色彩用刮刀刮掉,又開始畫這個殘缺的蘋果。

  我很崇拜老漢,看著他把色彩塗抹上畫布,就覺得他高得像一座山一樣,他無所不能。那個時候,隨便人家問我,喂,小娃娃,你長大想當什麼呀。我肯定說,想當我家老漢。說這話時我一臉的傲氣,我家老漢就樂得把茶缸里的酒咂得很響。那個時候,我沒上託兒所,就靜靜地坐在老漢身旁看他畫畫。有時他也給我一張紙,一支筆,啥也沒說,讓我在紙上畫。我畫什麼他都叫好,哪怕是幾條我自己都看不明白的線,他左看右看,說你小子在哪學的這些呀,這可是畢卡索才能畫的東西呀。畢卡索是什麼?也是蘋果嗎?他笑了,畢卡索是大畫家,世界有名的畫家。他沾滿油彩的手拍著我臉,說你小子有成大畫家的潛質。

  啥叫潛質?就是你是我的種,一粒畫家的種子肯定會生出畫家的苗來。

  我常與他出外寫生。那時,下半城望龍門一帶山坡上還堆積著大片的叫作吊腳樓的破舊房子,老漢最喜歡來這裡寫生。他用筆頭扭曲的鋼筆寫生,很仔細地把那些破舊房子畫下來。他說,這才是真的重慶,畫著它時,能摸到重慶靈魂里的東西,就像山坡會長樹與花草,也會生長這樣的房子。這些房子才是這裡生長的有生命的真東西。他對那些剛建的高大樓房看也不看,說一股水泥的屍臭味。我也跟他一起畫,那堆房子在我眼裡只是一些胡亂堆在一起的四方形和三角形,我把這些圖形混亂地堆在紙上,弄得又髒又亂。老漢看了,卻哈哈笑了,說你眼光不錯呀,兒子。你看到了真的藝術,又用這樣簡便的方式畫下來。比我強,看看我,眼睛老了,只會看外觀形狀,看不到內在本質,滿眼的俗氣。

  有時,我們坐在江邊的沙灘上,他久久看著江對岸青綠的山和一波又一波玩弄金色陽光的江水,把一支又一支煙吸短,手指一彈菸蒂飛進平靜流淌的江水裡。我就用江水潤濕的沙堆起一個又一個城堡,挖出一條條溝槽像是城裡的街道。老漢就眯著眼睛看我,在我頭髮上拍拍,說你是上帝,看看你創造了世界。我就笑出一臉的陽光,對他講我想搬到我的城市裡住。他住哪兒,我住那兒,我兒子又住哪兒。他就哈哈笑得合不攏嘴,說等你有兒子時,我就住進墳墓里了。

  我說,我就給你修個大大的墳墓。比城市最高的樓房還高大的墳墓。

  他什麼也沒說了,鋪開畫紙用水粉一筆一筆畫著對面的青山綠水。

  我看著對面高高的青山,心想山坐在地上都那麼高,站起來肯定會把天空頂個窟窿吧。

  老漢從來沒給我講過,畫該怎麼畫,也沒拿出個樣本教我去畫。他就是給我鋪一張紙,就啥也不管了,我畫什麼都說好。他說,畫畫是靠腦子和眼睛。腦子和眼睛是你自己的,不是人家的,別人說你畫得像不像別管他,你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畫出來,心裡快樂了,就是好畫。老漢給我講話時,我就扔下筆,眼睛也不眨地看他,看他的突兒紅亮突兒又灰白的臉,看他突兒張開突兒又收攏的鳥翅一樣的兩撇黑眉毛,看他蠕動的嘴唇和小動物似的在牙縫邊探頭探腦的舌頭,看著看著我就忍不住笑了。老漢臉就青了,聲腔也大起來,你小子笑啥呀,你是聽我說話還是看我臉上爬有蒼蠅還是蚊子呀!

  他不知道,那個時候,老漢在我心裡就是一座青綠青綠的高山。我的夢我的幻想就是變只鳥也在這座高山周圍飛翔。

  我上學了。老漢那座青綠的山也開始褪色了,露出冷冰冰的石頭,青黑青黑的苔蘚。

  老漢一生氣就把畫筆與色管扔得滿地都是,坐在半乾的畫前一支一支地吸著煙。他會幾天都不理我,把我冷冷地扔到他的身旁,好像根本不存在我這個兒子。其實,我只不過在課本和作業本上畫滿了畫,畫那個時候我心裡夢想的東西:妖怪機器俠和山一樣高大的老漢。語文老師總是揪著我做得亂七八糟的作業找到老漢理論,好像我做的一切都是老漢教的。老漢總是低著腔調給老師說好話,還答應幫她畫板報什麼的,直到把那個肥肥胖胖老媽樣的老師說得笑起來。他揪著我,一聲不吭地把我揪回家,就把我扔到一邊涼著,晚飯時泡一包方便麵端給我,就不管我了。直到我困了倒在沾滿油彩的地板上睡著了,他才把我抱起來,放在沙發上又蓋上他的大衣。

  在我記憶里,老漢從來沒有打過我。可我最怕的還是他黑鼻子白眼睛地冷落我。他也從來沒給我講過啥大道理小道理,在他的突冷突熱的處理中,我悄悄長大了。

  那天,我不知道老漢又讓老師叫去學校。

  他沒等在校門邊揪我,早早回到了家裡,把飯菜做好了,然後坐在飯桌邊等我。

  我進門,放下書包,他便讓我吃飯。我說,這麼早就吃。他說,我做好了,你就快來吃吧。他燒了紅燒肉,還炒了我最喜歡的豬腰花。我與他都吃得嘩啦啦響,誰也沒說話。我吃完後,他問我,吃飽了。我說吃飽了,扔開碗就想跑出去玩。老漢的眼睛才抬起來,很冷的黑眼珠看著我,說你別走,我吃完了還有事要給你講。

  他把碗和殘湯剩菜攏到一旁,讓我坐到他身邊來。他臉上很怪地笑著,手在衣兜里掏摸著。我以為他會掏一支煙來,再吧嗒按響火機點燃煙,然後慢吞吞地對我講你已經長大啦,該做些家務事了,該去洗洗碗掃掃地啥的。他臉上的笑還是掛著,手裡卻掏出一本作業本子。我認出了,那是我的作業本。淡黃的封皮,紙很細膩,鉛筆在上面畫東西很舒服。可是我早就沒在書和作業本上畫畫了。他把作業本攤在我面前,問我,看看這是咋回事?

  我看著作業本,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老漢指著老師姓名後幾個歪歪斜斜的幾個字問我,是你寫的嗎?我臉紅了,退後幾步,點點頭。

  老師姓名後幾個字是:我的兒。

  老漢又把我抓回來,一臉嚴肅地看了我半天,說我還以為你長大了,開始養兒子了。你看清楚點,你連兒子是男還是女都不清楚,你不僅腦子糊塗,連你眼睛都糊塗。

  他從畫夾子裡抽出一張白紙,用筆飛快地畫了男人的身體,又畫了個女人的身體。他說,你仔細看看,男人與女人有什麼區別。是形體上,不是生理上。我們畫畫的得看人的形體,你注意那細節就白長了畫家的眼睛了。他用筆桿比畫著男人的肩與女人的肩,男人的胯與女人胯叫我看,還有腰與身體的比例。他說,你明白了吧,男人與女人在形體上差別多大,男人是山,再不濟也是一塊石頭,堅硬粗獷的石頭。女人修長柔軟,是一棵樹,隨風吹拂就會舞動的樹。還有,女人也分女孩女子婦人老嫗,她們的形體也不一樣。你老師該是你母親那麼樣的人了,你該像母親一樣尊敬她,而不是在本子上這樣沒常識地亂寫亂畫。

  他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他肯定想起我的母親了。拍拍我的頭叫我回自己屋做作業去,我進了屋,他又蹲在畫布下把一支一支的煙抽得很短很短。在滿屋霧騰騰的嗆人煙霧裡,我突然覺得老漢很可憐。

  第二天,我拿著老漢用白色油彩塗抹掉了作業本找到老師認錯。老師一臉的冰冷問,你知道錯在哪兒?我說,我長大最想當的就是老漢,我還沒長大,就想當老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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