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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白樓里的長夢

2024-10-03 20:37:06 作者: 嘎子

  又是一天的太陽,讓人忘了這是冬天,是天寒地凍的高原。天空像心情一樣的愉快,一碧的藍把天空填滿了,陽光像淋浴噴頭上的水,飄著熱氣灑下來,讓人想裸著身子跳到這溫暖的天地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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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順著金川河走了一上午,總算找到那條藏在幽深峽谷里的細長的章谷河了。河水從陡處落下,在山石上碎成白色粉末,轟隆隆炸響著瀉了下來。我靠在山壁,覺得整座山都在抖動。我們看見了那座叫著涌波的山,正對在兩河交匯處,筆直的石壁陡陡地立在那裡,風化的石頭像生鏽的鐵甲,又像一本本累在一起的書卷。我們朝上看去,看見了甲措給我們說的那塊巨大的白石頭,立在山巔面朝東方。

  哇,朗又是一聲讚嘆,說好帥呀,像這裡的康巴漢子。石頭越看越像一個傲然昂起頭顱的男人,眼睛微閉,口大張著像在吼叫。我們看看石頭,又看著崖壁下湍急的河水,坐在河岸誰也沒說話了,像在等待什麼事情的來臨。

  我們沒有等來想看的奇景,卻等來了一隊馱著東西的騾馬。朗又興奮了,朝馱隊招手呼喊。

  趕騾馬的是個瘦長的漢子,背上也背了很沉重的牛皮袋。他朝興奮的朗笑著,把手裡一塊捏得很暖和的石頭送在她的手心,說你們坐在這裡吹風呀?阿松指指山頂的白石頭,說我們等白人戲水呀!瘦長漢子眼睛笑彎了,說白人冬天從不戲水呀!冬天他躲在家裡喝酒,抱著老婆睡覺,冷冰冰的水戲什麼呀!

  我們就都嘆息起來,跟著馱隊往寨子裡走了。瘦長漢子問我,你們見過白人戲水?我說聽說過,沒見過。他笑了,說他運氣好,每年都會看到,秋天趕騾子路過這裡都會看到。他又在地上撿了塊圓圓的石頭,在手裡捏著,眼睛眯成了縫,那白人戲水的畫面就從他的眼縫裡淌了下來。

  我們都看見了。

  白人戲水多發生在正午,大晴天。趕騾馬的剛想在這裡歇口氣,突地狂風大作。風先是在路上試探,把地上的細沙鏟起來朝人頭頂撒去。你揉眼睛的時候,晴空已變得昏天黑地。後來,那風突地奔向水面,像有隻巨手在水中攪動,剎那間河水翻騰起滔天銀柱,像一條銀龍似的衝上天空,突升突降,盤旋翻飛,直達涌波山白人巨石的頭頂。這時節,整個丹巴都淹沒在傾盆大雨里。只一會兒,喘口氣的功夫,風突然停息,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雲開霧散,天空依然一碧的湛藍。

  水呢?游問瘦長漢子,他抬頭看著山頂上的白石頭,說當然讓那個饞嘴的白人吸光了,哈哈。游臉又紅了,瘦長漢子眯眼看她,眼裡淌出柔軟極了的光來。我的心卻陰了,有些冷,拉著游的手快步朝山下走去。漢子在後面憋足氣噓了聲響亮極了的口哨,風似的卷上了山壁,撞出嗡啊嗡的聲音。

  快進寨子時,阿松在後面學那漢子噓口哨,悶啞悶啞的,惹得朗一陣哈哈笑。我回頭,見朗騎在一頭黑色騾子背上,阿松給她牽騾,她提起韁繩不打騾子打阿松,好像阿松才是她的馬。她打一下,阿松就恨她一眼,說你再這樣,我把你拉下騾背,扔在地上不管了。朗還是笑,嘴一張串串哈哈就飛了出來,遠遠的瘦長漢子接住著了,送給她的又是陽氣十足的口哨聲。

  甲措在屋裡收拾東西,大包小包地堆了一地。他母親還在柜子里翻,把一包一包的酥油與磚茶取出來,往甲措的牛皮袋子裡裝。他見我們回來,模樣很興奮地說,我要回家了。我們都奇怪了,這不是甲措的家嗎?他要回什麼家呀!甲措說,這房子是他母親的,是他母親的家。他的家在上面靠河邊的那一幢白房子裡。他今天要回去看女兒去了。

  我想起了甲措頂著毪氈靠近的那幢房子,想起那個不露面的女子從高高的窗子裡朝他潑下的冰冷的水。

  甲措站在白樓底下,抬頭朝上望,窗戶緊閉,窗台上一盆什麼花只剩下枯萎的葉子在風中抖動。他眉頭緊皺,嘴唇顫抖,卻對我們強作歡笑,笑得那張紫色的臉更苦了。他指指緊閉的門,說我女兒在裡面等我。

  狗也抬頭,望著窗戶汪了幾聲,尾巴卻親熱地搖動起來。

  門開了,小女孩哇地跳出來,抱著狗一遍遍叫狗的名,狗也激動得喉嚨呼嚕嚕響,伸出舌頭舔她的臉。甲措咧開嘴憨憨地笑,對我們說,我的女兒。

  我卻有些受不了,鼻孔眼窩都是酸酸的。游把一大包吃的東西遞給小女孩時,小女孩看她一眼,又看著甲措,眼裡有些恐懼。甲措用藏話給她說了些什麼,小女孩笑,一把搶過游手中的東西,朝狗吹了聲哨子,就推開了門先鑽了進去。甲措讓我們也進去。我進門前又抬頭,真怕上面又潑出一盆冷水。

  屋裡很黑,有股土腥味,但清掃得很乾淨,桌子與木條凳都擦得亮亮的。牛糞火燒得旺旺的,土腥味就是從這火爐子裡發出的。朗說聞不慣這味,就去了屋外的太陽里。我習慣了這暗黑的屋子,四處看看,沒看見那個潑甲措冷水的神秘女人。

  甲措好像知道我找什麼,讓我坐在火爐邊,倒上茶後說,我的老婆睡了,在她的屋子裡。她睡在隔壁,我們小聲點,別吵醒她了,她可不喜歡我帶外人來呀!

  小女孩帶著狗跑進跑出,嘻嘻哈哈地把游給的巧克力吃得滿嘴都是。甲措滿面柔和地看著她,沒有批責她的吵鬧把老婆吵醒。他叫我們吃他擺出的油炸面果子,說是她老婆做的。面果子做得很精細,像一朵朵開繁的花瓣,染著紅。吃在嘴裡,甜脆香全了。他見我們愛吃,又得意了,眼睛笑眯了說,我老婆做的。

  我們的心裡卻想著別人講的,發生在他和他老婆的那件悲慘的事,再也吃不下去這個花瓣一樣的面果子了。

  甲措喝了口熱茶,看著藍焰焰的牛糞火苗,眼內的憂鬱又吐露出來。他嘆息著說,我老婆不會見我,她永遠不會見我。她讓我回來,是讓我看看一天天長大的澤拉姆。

  我們都像他一樣,看著火苗,心裡不是滋味。

  朗說,其實你可以再去找一個嘛!好好的男兒漢埋沒在這裡,真的可惜了。阿松抓住朗,叫她別亂說。朗還是想說,抱著甲措的肩膀,說你們是美人谷,美人兒那麼多,你去選一個嘛!我如果是你老婆都不會怪罪你的。

  甲措沒生氣,說降央瑪也這樣說過。她應該明白我甲措是什麼樣的人。她是為了我成為那個樣子的,我拋下她走了,我還是人嗎?

  你就這個樣子生活嗎?沒有女人的日子過得慣嗎?朗說。

  他憨憨地笑了,說早慣了。每天讓我看看我的女兒,還不習慣嗎?

  朗就咂著嘴,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阿松與我,說好感人喲,我都要流淚了。這麼古典的愛情,你們在哪裡尋找呀!她拍拍阿松已經隆起來的肚皮,說你們這些用啤酒泡脹的男人,能這樣看重情感嗎?你們像畜生想著吃草一樣,天天想著的就是在女人身上做愛,從這個女人的身體,走向另一個陌生女人的身體。這裡真是世外呀!我算明白了,男人就該養在這裡,花花世界看多了,不壞才怪。阿松就恨她,呼呼喘息著說,你也弄成半殘試試,我肯定比甲措還古典。朗就跳起來,九陰白骨爪舞動著,把阿松抓得東躲西藏,哇哇叫著說,你瘋了,真的瘋了!

  朗的淚水就出來了,坐在火爐旁呼呼喘氣。

  甲措不明白他們怎麼一下就這樣了,看了半天看不懂,笑著對我說,他們兩口兒的事情,我們不要管,也管不了。我也說,晚上他們在枕頭上睡一下就和好了。甲措就哈哈笑出聲來。

  小澤拉姆與狗都玩累了,進屋後,狗就蹲在門邊再也不想動了。澤拉姆抱起茶碗狠狠地灌水,肚皮看著看著就圓了,她滿臉是水,對著父親嘿嘿笑笑,就撲進他的懷裡。甲措在袍子裡掏了很久,掏出了一塊巧克力,那是我們剛到這裡時朗給他阿媽的,他阿媽肯定叫他給自己的外孫女的。他還揣在身上,就是為了今天掏給女兒呀!巧克力已經揣軟了化了,黑油油的從紙包裝上溢出來了。澤拉姆搖搖頭沒接,從衣兜里掏出兩塊好好的巧克力,指指游,說那個孃孃給的。甲措就把他那塊軟化了的放在桌子上,又在懷裡掏,掏出了幾張百元鈔票,遞給澤拉姆說是給她和媽媽的。澤拉姆還是不停地搖頭,說媽媽不讓接。媽媽說收了你的錢,她要打死我。

  甲措拿錢的手在抖,我看見有淚在他眼中閃。他站起來,到了隔壁門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敲門。門內響起了一串咒罵聲,嗓音很尖很響。說的是藏話,我們聽不懂。甲措也用藏話苦苦哀求,裡面沒有聲音了,甲措怎麼敲門,裡面都沒聲音了。

  甲措無奈,回到屋裡抱著澤拉姆親了親,對我們說,回去吧。

  他把狗給澤拉姆留下了,讓狗陪幾天這孤獨的孩子。

  站在路上,甲措回頭看一眼那幢高傲的白房子,憋足氣高聲吼了幾句什麼,就把路上一塊石頭狠狠地踢飛了,瘸著腿大步朝坡下走去。

  阿松跟了上去,說你怎麼不把錢放在桌子上呢?你老婆出來時會看見的。甲措搖搖頭,說她也不會要的,會把錢扔進火里燒掉。

  阿松看看我,一臉的疑惑,苦笑一聲悄悄說,懂不了,我們永遠也懂不了呀!情感那麼深,卻又那麼絕情。朗看不慣,說她不理你也好,你就找個更好的。你這樣的漢子,想找,不知有多少美人兒排隊讓你挑選呀!一絲苦笑從甲措臉上顫過,他臉朝前方,說降央瑪是為我才成那樣的,我不會扔下她的。總有一天,她會接受我的。

  降央瑪到底成什麼樣子了,我們離開寨子時都沒有見到。聽寨里人講,降央瑪過去可是寨里第一美人呀!雪白的皮膚就像從月亮里下來的一樣。縣裡每次要接待貴賓,都要找人來接她去呢!美人谷的美人就數她最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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