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碉樓頂上去談愛
2024-10-03 20:37:02
作者: 嘎子
這個早晨是阿松帶來的。
他來敲門時,我正在欣賞游的睡相。我邊看邊笑,這麼文靜的女孩子也有這麼憨的睡相,她眼睛半閉半張,眼縫裡亮亮的像有清水要流下來。秀氣的鼻尖上細細的汗珠油似的發亮,嘴張得很大,可以看見她上牙有顆變黑了的蟲牙。她一定夢到了什麼美妙的事,鼻根皺了皺,嘴咧開笑了笑,有一溜清水淌了下來。
阿松敲過了門,又開始敲窗子,在窗戶嘩啦啦搖晃中,游醒來了,她嘴魚似的咂了兩下,說蘋果,樹上的蘋果掉下來了。我忍不住哈的一笑,說砸在你的頭上,對吧?新的牛頓定律又要誕生了。她的臉就紅了,說剛才做夢,我們在一個好大的蘋果林里,蘋果香噴噴地就在嘴邊晃。我想摘一個來吃,你卻叫我別動,伸出手指在蘋果上的戳,我啊的一聲怪叫,你手中抓住一條黑色的大蛇,張大嘴蛇信子哧哧地抖動。我剛要喊,就醒了。我說,是阿松敲窗子把你吵醒的,不然你盡在蘋果林里晃,還以為自己是夏娃呢,見著帥帥的亞當就不想出來了。她就伸手掐我,臉紅紅的說,我的亞當在這兒,我上哪兒去尋他呀!
我們出門,又是清清亮亮的天,陽光水似的潑滿了原野。寨子平平靜靜地躺著,該綠的綠該紅的紅,再罩著層朦朦朧朧的霧紗,仙境似的漂亮。阿松和甲措都望著我們笑,牙齒在陽光下閃著一星壞壞的光。阿松說,新婚的被窩真的賽仙境呀,進去就出不來了哇。可要注意喲,你兩個人老這樣揉在一起,別揉成一坨麵團了,分不清誰是誰了!他一說,甲措就點頭稱是,笑得一片燦爛。游的臉就更紅了,說我們什麼都沒揉。我把游拖開,不想她說得太多了,也笑著說,我怎麼沒有看到朗呢?是不是被你揉到肚皮里去了?朗卻從屋裡鑽出來,說誰在說我?阿松走過去,把朗背的攝影包接過來,指指我說他們都在說,你今天妝化得好,像是美人谷出來的美人一樣。朗就在他的頭頂敲了一下,說我還沒洗臉呢,化什麼妝?我與游都忍不住捂住嘴笑。甲措就說,今天引你們去爬碉樓,寨里最高的那幢碉樓。
那幢樓在寨子南邊,幾棵看起很古老的歪脖子柏樹後面,青色的石頭砌的,成六角形。底層很大,後漸漸小去,最高的地方也許只能站立兩個人。甲措引我們繞這幢樓轉了一圈,說這幢樓是寨里的先人們只用一個晚上,就砌成了。砌它是為了躲避當年清兵的圍攻。阿松與我都舉頭看這高高的樓,都不相信一夜間能砌成這樣高的樓。甲措吐了口唾沫在手心上,然後朝地上一拍,說我賭咒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們看他認真得脖子都通紅了,額上的青筋波波跳,只得拍拍他的背,說我們都相信是真的。他紅著臉說,當然是真的呢,我父親講給我聽時,都賭個咒,說是真的。那個夜晚,清兵就把寨子圍個嚴嚴實實,只等天一亮就進寨燒殺。寨裡頭人悄悄地招集寨民拆掉自家的房屋和畜圈,在南邊的場院裡用腳步量了量,腰刀在地上畫了個大大的六角形。然後把人分成幾批,按照古老的修築方式,連夜趕修。沒敢點火,只有借著暗淡的月光。天快亮時,碉樓修好了,牛羊和財物藏了進去,老人和孩子們都藏了進去。晨曦剛剛在背後的山頂燃起橙紅的光焰時,清兵殺了進寨。青壯們拼死抵抗,大多死在了刀槍下。清兵燒光了寨子的每一幢屋子後,離開了。這幢碉樓里的人才出來了。那些孩子們後來成長為寨子主人,是這幢樓保護了他們。
我們摸著碉樓冷冰冰的石牆,抬頭看著高高的尖頂,心裡都在想那個救了整個人類的挪亞方舟。
甲措卻說,你們想想,這裡為什麼要修這麼多的碉樓呢?我說,是為了在戰爭或其他災難降臨時,保護寨里人呀!甲措笑,說不全是。阿松說,修它好看。是呀,這山里只長樹,還沒有看到樓房也像樹一樣的朝上長。或許正是有這方面的寓意呢!甲措說,這裡土地這麼肥沃,莊稼和樹木生長得那麼好,靠什麼?阿松說靠菩薩保佑得好嘛!甲措笑著,沒說話。我說萬物生長靠太陽嘛。甲措竟然說對了,是勃勃生長的陽氣。哈,朗看出來了,笑一聲,臉就紅了。我也明白了,忍住笑沒說。甲措也笑了笑,說我不說了,你們明白就行了。好了,我們上碉樓看看去。
我們都激動,跟著甲措走。我在想,昨天我們就看了,這碉樓沒有門,從哪裡上去呀!甲措把我們朝坡下引,我們更奇怪了,上樓怎麼到了坡下?甲措背著手走,臉上是一片神秘而又燦爛的笑。阿松踢飛了一塊石頭,落到坡下一叢枯草里,驚飛了一群躲藏的麻雀,鬧喳喳地朝遠處飛去。阿松趕上去拉住甲措,說我們不爬碉樓了嗎?
甲措指指前面的一幢矮小的石屋,說那就是進碉樓的門。我們眼睛就大了,嘴也大了,這裡怎麼進碉樓呀!那幢破屋子像座小神廟,讓兩棵巨大的赤松樹架在中間。門早就爛掉了,裡面黑洞洞的,一地的羊糞蛋和枯爛的草混合一起,漚出一股難聞的氣味。甲措大步走了進去,讓我們跟他走。黑暗中只能看見甲措高大的身影在前面晃動,我們便跟著他來到小屋的最深處。甲措把一堆苞谷稈移開,裡面是一道鐵鑄的門,有門環和巨大的門鎖。門黑漆漆的像抹上了一層油。甲措從腰上的口袋裡掏出一把很大的銅鑰匙,在鎖縫裡掏幾下就開了鎖。他推開門,裡面是個幽深的黑洞,斜斜地朝上。甲措問我們有沒有手電筒什麼的,我們說沒有。他看著我們說,你們不像是來這裡旅遊的。他用苞谷杆扎了幾隻火把,點上火,我與阿松一人拿一隻,另一隻手抓住各人的女伴,就跟著甲措進了洞。阿松邊走邊感嘆,我操呀,門修在這裡,除非是成精的妖怪,誰知道呀!朝上走的路有些滑,土腥味很濃。游怕了,把我的手臂抓得很痛。朗卻有些興奮,說我們有些像是去盜古墓。話剛說完,就一聲尖叫,跳到阿松跟前摟住他的脖子,又哇哇哇地尖叫。她說她踩到了個軟軟的東西,像是老鼠。她最怕的就是老鼠。甲措哈的一笑,說樓上老鼠還更多呢。朗就拖住阿松的手,說不去,不去了。阿松摟著她的腰,說這麼個碉樓神聖得很,不去看看,終生遺憾。朗說碰見老鼠怎麼辦?阿松說,碰上了我就去幫你抓,左手一隻右手一隻,捉一隻摔一隻,一隻一隻都摔死。我在游的耳邊悄悄問,怕不怕?她笑了下,把我吊得更緊,說跟著你,就不怕。我把火把舉得更高,腰也挺得更直了。
我們進了碉樓的大廳了。好大的廳,足足能裝下二百多人。地上鋪著光滑的石板。有木樓梯盤旋著朝著頂樓升去。阿松突發奇想,對朗說,我們爬到最高處去,站在頂上接吻,敢不敢?朗興奮了,說走吧,我要站在那裡,對著全世界喊,我和阿松結婚了!
我問游爬不爬上去,她臉很白,說她有些累。我們就站在廳正中抬頭看他們一層一層朝上爬。甲措面帶微笑,靠著牆蹲下來,點燃一支煙。他說,前年秋天吧,有一對男女也爬了上去。他們站在頂上緊緊擁抱在一起,痛哭了很久,然後跳了下去。他說,他引他們來時,就看出他們肯定會上去殉情的。他沒勸,也不想勸。他們安心想做一件事,是勸不住的。他們的腦筋里早就有隻蟲在啃食了。勸不住的,菩薩來了也勸不住。
他這樣說,游把我抱得更緊了。我心裡也是一陣緊張,看著阿松與朗的身影懸在樓梯上,越來越小……
後來,我們都聽到了笑聲,是極興奮的那種笑聲。還有喊聲,讓風吹得嗚嗚嗚響,聽不清喊的是什麼。
他們下來了,是阿松背著朗下來的。朗在阿松背上哭,說在樓梯上把腳脖子扭傷了。
晚上,游靠在我的懷裡,眼裡一片溫柔。她問我,甲措怎麼說那些碉樓是太陽?我說不是太陽,是陽。她說什麼是陽。我笑了,沒想告訴她。
非常安靜的夜,除了河水的嘩嘩與偶爾的狗吠,靜寂得讓再躁動的心也能沉睡。那個夜,我沒動游,新婚好幾天了,我碰也沒碰她。只要她心裡還存有一絲恐懼,我就不會碰她。看著她安定地在我懷裡蜷縮成一團的模樣,還有那張在沉睡中泛紅的臉,我平靜的心也掀起陣陣波瀾。我閉上眼睛把那種躁動壓制著,感覺自己躺在一隻簸動的木船上,晃著晃著就進了夢的深處。
我是在山坡上走,是拉著一隻軟軟的手走。拉我的人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見她搖晃的身子,苗條婀娜。頭髮煙似的飄起來又落下去。上面是一個草地。草軟軟的,有小黃花綴在上面。她把披著的輕紗一解,我還沒看清她的身子,就把我緊緊地擁抱住了。我身子的膨脹使我想起了向上頂去的碉樓。我感覺自己是浸泡在溫暖的水池裡,舒服極了。後來,我大叫了幾聲,醒來了。游還在我身邊沉睡,而我心怦怦跳著,下身的褲襠里一片冰涼……屋外,風很大,把門窗掀得嘩啦啦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