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毪氈下的情路有多長
2024-10-03 20:36:54
作者: 嘎子
阿松把窗戶敲得搖晃,聲音從窗隙外壓偏傳進來,就像狼一樣吼叫:起床起床,太陽把屋子烤化了,你們還在睡!
我跳下床,掀開窗簾,陽光雪一樣的刺眼。游裹在被窩裡露出半張臉,不停眨動的眼窩裡也是亮閃閃的陽光。她驚訝地說,我們睡了那麼久。
我們都起來了,站在屋頂上看著寨子,也看著甲措關門閉戶的家。阿松說,他也敲了甲措家的門,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了,他們都走了。肯定走得太早,就沒有叫醒我們。朗就哇哇叫起來,說好了的嘛,他要帶我們去寺院看跳神的。阿松一臉的壞笑,說他一定是聽見我們在床上瘋狂地跳神,就不敢帶我們這群野獸去了。朗就開始掐他的肩膀和耳朵,掐得他東躲西藏,也哇哇大叫。
游梳洗過後,穿上了雪白的羽絨服,說這裡的真怪,太陽比火還亮,脖子裡卻還像塞了冰渣滓一樣的冷。我也覺得冷,把羽絨服拉鏈拉上了脖子。阿松一身的牛仔裝,把朗背在背上,說我們去找那座寺院去。
朗說,就在寨子裡看看。來了這裡,還沒有好好看看這座寨子呢?阿鬆手一松,朗屁股坐地上,又哇哇叫起來,說你想摔死我呀!阿松說,你想看寨子,我們這裡才是最好的觀景台呢。想看得更好,還可以爬上最高的屋頂。
我們又上了一層樓,那裡除了堆糧食的棚屋外,就是地面用紅土夯得很緊的曬場。站在上面,整個寨子盡收眼底。寨子很小,樓房全建在榴樹與桃樹林中,露出白色或紅色的尖頂,很像童話世界裡的宮殿。讓我們驚得合不攏嘴的是那一幢幢筆直地插入雲霧之中的碉樓,我們數了數,有十三座,一樣的高大筆直。我們又走下樓,在每一幢碉樓下看了看,摸了摸油黑光滑的,大約有千年之久的石牆。有幾幢最高的,六角和八角的碉樓吸引了我們。我走近它繞著它轉了幾圈,很想爬到碉樓頂上看看,卻沒找到門。阿松說,這碉樓肯定有不為外人知曉的暗門,不然怎麼上到樓頂呢?我舉起頭,看見有群野鴿子歇在碉樓頂上。阿松很想看碉樓群裡面到底有什麼?他叫我給他做樓梯,他踩在我的肩膀剛好可以看到第一層的窗戶。他說,裡面最好住著美人谷里的公主,只要他這個王子一樣的帥哥在那窗前一晃,嘿嘿。他只笑,不說。朗卻急了,把他拖下來,說你別看了。像你這樣的壞透心的人,是會招惹妖怪的。她說讓她看看。她站在了我的肩膀上,手爬著窗台,把虛掩的窗戶推開,捂住鼻孔哇哇叫起來。她跳下來,說裡面臭得想吐。她跳在牆角下哇哇嘔了幾聲。
我說,裡面也許扔了些死貓死狗吧。她說,我敢肯定有人扔了碎屍,快打110報案。我說你是恐怖片看多的。來到這裡你可別亂說,這裡的人淳樸得很,善良得連小蟲都不願傷害,哪來的圖財害命碎屍案!
我們在生滿冰條子的小河裡洗了手,走上河邊那條小路時,甲措的母親坐在寨口,身旁有一頭很肥的老綿羊也望著遠處像在等什麼人。她還認識我們,臉皺著眼睛笑彎了,說甲措沒叫你們吧?我說,是我們自己睡過頭了,太陽都沒把我們叫醒。她就笑,臉又沉了,說甲措就在前面不遠,你們找他就快快去吧。
游把手中的一根乾草餵在羊的嘴裡,羊伸出舌頭舔舔,沒有吃。她就有些急,把草朝羊嘴裡塞著。羊眼睛紅了,彎彎的角朝前指著。老阿媽在羊屁股上抽了一下,羊才跳開了。老阿媽看著游,臉上還在和藹地笑,嘴裡嘰嘰咕咕不知說了些什麼。
游的臉卻嚇白了,鑽進了我的懷裡。我摟住她,說別怕,老羊看著凶,其實角沒什麼力氣了。
老阿媽從懷裡掏出一小塊糌粑團,遞給游,叫她餵羊。游捏著糌粑團,另一隻手抓緊我的手,怯怯地朝羊嘴伸去。羊伸出舌頭舔了舔,叼進了嘴裡,香噴噴地吃著,吃得雙眼濕潤潤的。游笑了,竟把一大塊正準備吃的巧克力給了老阿媽。
我們順著河岸走。陽光烤軟了的土地清晰地印著我們的腳印,我們用怪嗓門哼歌,可能唱歌時用力太大,詞兒曲兒掉在地上也像要炸開一個坑。水濕的空氣甜滋滋的,我們在城裡憋悶久了的心一下釋放開來了。朗尖聲叫著與阿松追趕一隻又一隻從草叢樹林裡偶爾飛出的小鳥。我與游分食一個奶糖,我用小刀整整齊齊切了一圈,然後一扳成了兩塊。可分得不平,一塊大一塊小。游搶走了大的,不容我換就塞進了嘴裡甜甜地嚼著,咧著嘴縫笑,說看來你的競爭意識不行。那要靠反應快,像你那麼慢悠悠的思考,甜的已經吃進了別人的嘴裡了。呵呵,看來我跟著你,過不了富裕的日子,但也餓不死。
我把小的那一塊也遞給了她,說我只要有甜的吃,肯定全給你。她拿起那一塊,卻塞進了我的嘴裡,說你甜,我的心裡就甜了。說得我特感動。
朗又走不動了。她皺著臉可憐兮兮地要阿松背,阿松叫她把靴子脫下來,說靴子剛踩了牛屎,背她會染他一身的牛屎。朗不脫,說如果愛她,就別嫌她身上的一切。阿松鼻子就堵塞了,一吸就哼哼哼地響。他說,你不脫就自己走。朗乾脆坐在地上了,說不走了,再也不走了。瞪圓眼睛看阿松,眼內儘是濕漉漉的水。阿松哀嘆了聲,搖搖頭還是把她背在背上了。
我對遊說,我也背背她。游就笑,說她兩歲時爸想背她,她都不讓背要自己走。她媽說過,到了人背人時,這一輩子就該走進黃昏了。她說得很傷心,可那一對人背人卻嘻嘻哈哈笑得正開心。
我們走上坡,就看見了獨立在坡頂上的那幢白色的房子。那是幢用當地產的白色花崗岩石砌的兩層樓房,沒有畫任何彩色圖案,從頭到底完完全全的純白。窗欞是木頭的本色,也沒塗彩漆。門前圍了一圈人,還有幾隻狗,在人叢中鑽進鑽出。我們也擠了過去。
房子下站著一個高大的漢子,頭上頂著一張黑色毪氈,他背對著我們,我還是從那隻側向一旁的腳,認出是甲措。我對阿松說甲措在那裡幹啥子?阿松叫我別說話。我們就同周圍人一樣,一聲不哼地圍在那裡。
甲措抬頭朝窗戶頂上看了看,把手裡的一瓶白酒狠狠灌了兩口,酒瓶扔到地上,清了清嗓門,一串從胸腔內流淌出來的極有雄氣的歌,便清晰地映在了小屋冰冷的石牆上。他邊唱著邊朝石屋的大門靠去,憂傷的歌聲里,我聽見了他的淚水滴落的聲音,還有他的嘆息與絕望的聲音。我們的心裡像有隻手用力地捏緊了。
心愛的布穀鳥呵,
你在高山頂上歌唱,
我在深谷里就已聽見,
心裡雖想著往日的歡樂,
可不能去呀,
那雲霧把我的路阻擋……
他唱著,手抓住毪氈慢慢地舉了起來。他把最後那一句話反反覆覆地唱,像在誠懇地述說什麼,又像表露自己永遠不屈服的決心。周圍人都感動得嘆息起來。
陽光雨點似的灑在毪氈上,我看清楚了他陰著的臉,深深眼窩裡明亮的黑眼珠,淚水打濕了的紅臉膛。他的歌聲突兒低沉得像是哭泣,突兒又鳥兒似的朝上飛去。最後,歌聲低了下去,在他的牙縫中嚼著,咽進了肚裡。周圍人同他一樣,都在靜靜地等候樓上的反映。上面沒有回聲。甲措又把他唱的歌唱了一遍,唱得周圍有人也在唏噓了,我的鼻腔也在發酸了時,樓上的木窗開了一條縫隙。我們都抬頭朝上看。一隻雪白的手端著一個黃銅盆子伸出來,嘩啦一聲,冰冷的水潑在了甲措的毪氈上。甲措低著頭,忍受著水不停地潑下,手和腳步都在顫抖。水潑完了,木窗又死死地關上了,再沒有一絲響動了。
甲措站在那裡不動,埋在手掌心裡的臉頰沁出了一串串淚珠。
圍觀的人搖頭嘆氣,散開了。只剩我們還站在那兒,看著傷心的甲措,不知怎麼勸說他。兩隻狗在牆角下為爭一塊骨頭咬了起來,把幾隻覓食的雞趕得四處亂飛。甲措才把舉過頭頂的毪氈扔到地上,一臉的灰色朝坡下走去。他看也不看我們,好像根本不認識我們。
我對阿松說,甲措是失戀了。朗就笑,說那麼漂亮的漢子沒人要,我要了。阿松就恨她一眼。我說,這裡有個風俗,叫鑽毪氈。就是小伙子看上哪個姑娘,就頂著個毪氈在姑娘的窗下唱情歌。如果姑娘對你有意,就會鑽進你的毪氈里,與你同唱情歌,然後引你進她的屋裡。如果不同意,就是剛才看到的甲措那樣的遭遇。不知樓上的姑娘是誰?竟然對甲措那麼漂亮的漢子都這樣冷漠。她還算客氣了,不客氣的話,還會從樓上傾倒垃圾或牛羊糞呢!
我們趕回家去看望甲措,敲敲他的門,裡面沒有聲音。他母親說,別敲了,你就是敲破了門,他也不會理你的。他母親坐在陽光下埋頭搓毛線。她頭也不抬地對我們講,你們就別去打擾他了,讓他休息一會兒。他會好起來的。唉,他命太苦了,比陰溝里的苦艾草還要苦呀!我們就瞧著她多皺的臉,似乎那張臉上每一條深深的條紋里都浸透了苦水。
她對我們講,甲措苦了七年了,苦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呀!降央瑪的心真硬,比金川河裡的石頭還硬。這麼多年,甲措的歌唱給石頭聽,石頭也會變成流著淚的人。降央瑪給他的還是一盆冷冰冰的水。
朗奇怪,問她看不上甲措,怎麼不找其他男人,甲措也可以找其他女人呀!美人谷里的漂亮女人多的是!老阿婆抬起頭,在朗臉上看了好半天,苦苦地笑了一聲,說降央瑪心裡也苦哇,她心裡早就裝下了甲措,再也裝不下其他男人了。朗更奇怪了,說她難道是瘋子,愛著甲措,卻要向他潑冷水?
老人望著遠處山巔處晃蕩的一朵白雲,她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她低下頭,搓毛線的轉子又在她擰動的指頭下轉動了。
我們都沒說話了,靠著牆壁站成一排,出神地望著遠處的白雲。
在毛線團轉動時,老人腦袋晃動著,眼睛閉上了。閉上了,她就回到了過去。她說話的聲音都帶著過去時代的神秘。
不出事,降央瑪早就是甲措的老婆了。七年前,她的肚子裡就懷上了甲措的種。那天,青稞地里鋤完了最後一遍草,甲措想應該去山林里轉轉,看看有沒有野兔黃鼠野雞,好捉幾隻給懷著孩子的降央瑪補補身子。進山林時,有人提醒他,最近幾天都看到有頭黑熊在靠河邊的地方走動,叫他小心點。他笑了,說他就是熊,碰上了可以與那頭傻大個握握手呢。
剛開始時,他沒碰到黑熊,卻讓不知誰安放的捕獸夾死死咬住了右腳。他掙了好久掙不掉。想扳開獸夾,那彈簧真硬,他怎麼也扳不動。
眼看著太陽朝西靠去,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冷透骨頭的晚風吹來時,他聽見降央瑪喊他的聲音。他憋足氣脆脆吹個口哨,想降央瑪肯定能聽見。他的哨音剛停,林中更粗壯的吼叫就響了起來,整個林子都在響聲中顫抖了。他像預感到什麼,心裡一陣寒戰。
他抬起頭,對面的樺樹前站著一頭巨大的怪物,也在抬頭看他。他心想糟了,遇上狗熊了,還是只蒼老的狗熊。人樣地立在那兒,巨大的手掌舉在胸前。臉很長,像馬一樣額頭上飄蕩著薑黃色的鬃毛,頭一甩嘴一咧,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他想,這熊肯定是嗅著蜂蜜味找來的,這捕獸夾上塗抹有野花蜂蜜,香味可傳到十里之外。他站起來,一隻腳讓沉重的鐵夾子扯著,另一隻腳步弓成了馬步。他握住腰刀,想就是讓它咬死,也要讓它嘗幾刀。
熊喘息著走來了,他能嗅到熊鼻子裡噴出的腥味了。他把刀握在胸前,心裡倒平靜了。林子突然安靜下來,剛才吵鬧的鳥也不知飛到何處去了。他望著熊,嘴一咧也在笑。
槍聲就在那時響起的。當然不像一些電視裡演的,最關鍵時刻肯定會出現救星什麼的。槍聲救了他,卻不是在熊舉掌要扇他的那一刻,而是熊走了兩步停下來東望西望警惕什麼的時候。槍響了,在熊厚厚的皮毛上彈出一片灰塵來。他看見握槍的人了,驚得大叫一聲降央瑪!
那顆在它身上搔了下痒痒的彈丸惹火了它,它丟開鐵夾子下的他,朝抱著槍驚愣在不遠處的她撲去。甲措大叫一聲快跑,朝斜坡上跑!那女人竟然癱了下去。在熊的震怒聲中,他聽見了降央瑪絕望的叫喊聲,傷心地捂住了臉,無奈地搖晃著頭。
他又聽見了槍聲,很脆的槍聲。抬起頭來,看見很多人舉起火把從山下沖了上來……
寨里的人把他和受了重傷的降央瑪送進了縣醫院。他的一隻腳殘了,降央瑪也活過來了,還為他早產了一個女兒。降央瑪回去後就死死插起門,再也不想見他了。不管他怎麼哀求都不見。有人見過降央瑪,說她讓熊掌拍得毀了容,半邊臉的肉都抓掉了,露出森森白骨。她是不想拖累甲措。甲措說,不管她成什麼樣的人,她都是他的人。他一定要和她成親,做熊掌下救出的那個女兒的爸爸,做永遠愛她的丈夫。
聽完了,我們都默不作聲了。其實我們心裡都很痛,又說不出為什麼痛。朗說,甲措屬於古時候的騎士,對一個女人忠貞不渝。要我看呀,真的不值。今天講究的是生活質量,過得滋不滋潤,誰還想什麼天長地久了。阿松就說,那樣就好死我了,那天你生個什麼病,或是哪裡撞傷摔傷了,我就心安理得地不管你的,讓你自己去死去活。朗就哭著臉,指著他,說這話是你說的?如是那樣,我趁早把你兩刀砍了,然後從這樓上跳下去。阿松就笑,說看看,剛才還嘴硬呢,落在你的頭頂就受不了啦!
我說,我覺得甲措才是真正的男人,重情重義的。
甲措的聲音就在屋內響了,脆脆的喊了兩聲媽!他母親放下搓了一半的羊毛線,說他不會生悶氣了,他想喝酒了。老人在樓下地窖里抱來一大罐酒,給甲措送去。出來時,臉上掛著笑,說他就是這麼傻,好多女人追他喲,人家把禮都送到家門口了。他都拒絕了,說這一輩子跟定降央瑪了。
說起降央瑪,她又傷心了,搖搖頭說,他們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才又走到一起喲!
那天,我們看見了甲措的小女兒,清清秀秀的,兩條小辮子甩來甩去。她坐在門邊曬太陽,把幾顆石子抓來抓去的玩。游給了她一個頭髮夾子,上面嵌有幾粒彩色玻璃的那種,小女孩接過來很感激。游問爸爸呢,她指了指甲措的那幢房子。游問你爸爸叫什麼,她說甲措。游又問媽媽呢?小女孩馬上陰了臉,把夾子丟給游,掀門進了屋,再也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