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寨子裡住著神仙吧
2024-10-03 20:36:28
作者: 嘎子
車停在寨口,把一群正在啃食樹根的豬趕跑了。
寨口掉光葉片的楊樹上,幾隻白翅鴉雀看著我們,又在枝上跳來跳去地吵嚷。
有一條黃毛雜種狗從土牆後鑽出來,把髒兮兮的毛朝土牆上擦了擦,朝我們尖著嗓門吠了幾聲。又有幾條狗從土牆後跳出來,有大的也有小的,全朝我們伸長脖子惡狠狠地吠著。接著從牆後出來的是幾個小孩子,穿著厚厚的藏袍,有戴金絲邊冬帽的,也有沒戴帽的,油黑捲曲的頭髮在風中飄著,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他們趕著狗,嘴裡咒罵著什麼。他們又大叫起來,像在歡呼什麼。
朗開了車門,歪著頭看看天,又看看面前漂亮的寨子,說這不是世外桃源,應該是神仙住的寨子。好美的天,好美的樓房呀!還有這群孩子,從娘胎里出來就是這模樣吧?純得天使一樣。阿松把菸頭彈出窗外,哼了聲,說他們純不純,你去問他們的老娘你就知道了。朗的指頭就戳到他的臉上,說你以為誰都像你,壞到骨頭霉爛到心,除了臭味還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蛆。阿松就眯上眼睛,又點上支煙深深地吸一口,吐出來後狠狠按了下喇叭,說我們就在這個神仙的寨子裡過蜜月吧!
我看看天,藍得讓人喘不過氣。有一朵白得發亮的雲,像一片輕柔的羽毛飄在天空。我對著那雲吹了一口氣,雲真的抖了抖,朝遠處緩緩飄去。
小孩子們吵嚷著讓開了條路,狗卻對著我們惡狠狠地吠起來,好像我們拿走了這寨子的什麼東西。有個很強壯的漢子從土牆後鑽了出來,伸著寬大的手掌趕狗也趕那群吵吵嚷嚷的小孩子。他的臉膛與脖子都是那種漂亮健康的深紅色,鼻樑很高,深深的眼窩看我們一眼,又細眯著溫柔地笑。他走過來時,我才知道他是個瘸子,左腿肯定早年受了傷腳掌偏向了側面。他頭髮也是彎曲的,油亮油亮,襯得那張粗獷的臉酷極了。朗看著他的臉,有些痴迷了。阿松卻受不了,在她頭頂敲了一下。她笑笑,對我說,你們康巴人真的很帥呀!
那漢子對我們說,他是村長,看我們的樣子,是到這裡來旅遊的吧?縣政府早就給他們說了,要熱情地接待遊客,他們從心裡歡迎我們到來呀!
阿松把煙扔了支給他,看著他那張笑眯了眼睛的臉,說我們要在這裡住下來,有屋子嗎?兩間乾淨的。他就喲喲喲彈著舌頭說,我們這裡接待過縣裡來的省里來的,也接待過外國來的。我們的客房都乾乾淨淨。
他把我們引到一個很大的院子,院牆塗著刺眼的白色和沉重的土紅色,門框像他們這裡的女人的彩裙一樣,繪有漂亮極了的花紋。院裡很安靜,陽光把卵石砌的地面摩擦得光滑鮮亮。有條巨大的狗走過來,肥胖的身子像豬似的搖搖晃晃。狗抬頭看我們,厚實的黃色皮毛,特別是脖子上的毛馬鬃似的飄著,像極了威風凜凜的非洲雄獅。漢子說,這狗不咬人,特別是外地來的客人。游還是嚇得真往我身後藏。
我們上了樓,那是主人住的家。陽光下蹲坐個老奶奶,看著我們滿臉的皺紋都在和藹的笑。漢子對他說了些什麼,老奶奶點點頭,又懶懶地眯上了眼睛,手裡的轉經筒轉了一圈又一圈。漢子回頭對我們說,那是他的母親。我們才知道,村長是把我們引到他自己的家裡來了。我們還知道,村長叫甲措,他還有個妹妹叫桑珠,去廣州了。美人谷的美女大多去內地的大城市,唱歌跳舞掙大錢去了。我們是春節來這裡的第一批客人,所以村長就引到他家裡來了。
三樓才是客房,屋外是個花園,冬天裡一盆盆花都謝了,枝幹還是那麼青嫩,綠綠的生長在門前窗下。我看見一個木雕,是依著樹根的形雕成的站立的人,刀工嫻熟卻故意追求樸拙粗糙的美。甲措說,那是去年夏天這裡住的一個雕塑家留下的,雕的是他。他學那木頭叉腰昂首站在那兒,我們看著都說像極了。他就哈哈大笑。
我們進了屋子,收拾好了行李,屋外噼噼啪啪響起了鞭炮聲。那聲音混合狗吠聲一片接一片地傳染過去,整個山寨都讓那脆脆的響聲淹沒了。阿松說,今天是除夕,過年了呀!
朗說,除夕了,好想和爸媽一起團年呀!她眼裡湧起了一層灰色,游也傳染了,說我們跑這裡來過年,是不是瘋了?她說得很傷心,我想說句逗人的笑話,也咽下肚子不說了。阿松換上了那雙很酷的登山皮靴,把一頂美國西部帶回來的牛仔禮帽歪斜地戴在頭上,看著我說,傷心什麼,這裡過年說不定比家裡好上百倍呢!我也說,來都來了,還想什麼。走,去看看寨子裡的人是怎麼鬧熱的。
我們沒出門,甲措推門進來,眼縫與鬍鬚上都是笑,說嗨,過年了!他讓我們同他的家人團聚,還問我們想不想吃烤羊肉,他幫我們買。阿松問多少錢?他伸出兩根指頭。阿松說二千?他說沒那麼多,只二百。二百元買頭羊,還要烤好切好端給我們,太划算了。我們就買了。
村長在院子中間燒一大堆火,剛殺的肥羊切成一塊塊長條插在鋼叉上,火苗在肉上烤出了一串藍色,飄著誘人的香味。換了鮮艷服裝的他的家人們也圍在火旁,把一罐罐酒和一盆盆油炸甜果子端了出來。甲措把酒倒進碗裡,讓我們傳著喝。那酒是加了野果汁的,像飲料一樣甜酸可口。阿松喝了這種酒,便有些瘋了,把外衣脫掉,只穿著黑色的背心,油黑的胸脯和手臂在火光的映照下閃射出金屬一樣的光。他對甲措說,今天是我們的婚禮,你們這裡的婚禮有什麼風俗,就讓我們照著做吧。
甲措臉笑紅了,對著老阿媽的耳朵說了些什麼,老阿媽的臉也紅了。甲措端起酒碗,說我們的新娘在接進屋前,要去溫泉里洗得乾乾淨淨,要小伙子憑真本事在村里最強壯的人的嚴守看護下,把新娘搶回來。今年搶不回來,你就只有等第二年了,把本事學好再說吧。阿松摩拳擦掌,說想試試。我卻虛了,說我是外鄉人,新娘早就讓我搶到這裡來了。朗開始還新鮮,也想試。後來又覺不妥,說我們城裡人與這裡的觀念不一樣,我們女人又不是男人手中的東西,搶什麼搶。要搶得我們女人搶他們男人。游不說話,只是笑,臉在火光下紅紅的。
甲措一家就不理我們嘰嘰歪歪的外鄉人了,他們按自己的方式過新年了。他們給最老年的人敬了酒,唱了祝酒歌。後來就邊喝酒吃肉,邊在錄音機的音樂聲中跳旋子舞。我們也笑著與他們舞在了一起。
阿松說,在這裡結婚,我們不必拜什麼天地父母,我們只敬與自己牽手走路的人。我們互相手勾手喝了交杯酒,然後對著寨子背後的雪山,都沉默了。甲措說,你們城裡人真搞不懂,剛才還嘻嘻哈哈的,現在怎麼了?想家了想爸爸媽媽了?
我說,我們在向雪山禱告,願我們幸福萬年。
甲措說,禱告什麼呀!誰能活一萬年。我們結婚了,只把每一天過快樂就行了。對神的禱告也不能要價太高了,神會覺得你不誠實。我說,我們只想永遠像今天一樣快活。
甲措興奮了,瘸腿一拐一拐地繞著火堆跳旋子。他叫我們也來跳,跳著才真正的快樂。
我們跳著跳著,朗呀地叫了一聲,要我們看天上。我們抬頭,也同時驚得呀了起來。好大的星星喲!在深藍的天幕上成立體地懸掛著,大的有拳頭那麼大,小的只有眼屎那麼一點。在風中閃動著,相互碰撞著。我們都仿佛聽到了叮叮噹噹的響聲。我們就躺在地上,邊啃吃香脆的烤羊肉,邊對著星星發呆。
朗看著星星,想起了什麼,坐起來在阿松的腿上拍了一下,說你給我的結婚戒指呢?阿松說,在登山包里。游看著我笑,說我的戒指你在康定給我買,我想戴藏族姑娘戴的那種。我用紙菸盒的金色包裝摺了個帶鑽的金戒,叫她把手伸來,給她戴上,說今晚你就戴這個嫁給我吧,我一點也不嫌棄你。朗看到了,硬要我也給她折一個。我把剩下的包裝紙扔給阿松,說你的戒指該他折才對。阿松折了半天也折不像,失望地對朗說,我只會給你買個真正的,假的我折一輩子也折不好。朗就癟著嘴賭氣。
甲措拐著腿,端來了一大鍋冒著熱氣的醪糟,飄著甜甜的香味。他身旁還有一個小伙子,黝黑的臉留著漂亮的絡腮鬍,像古代帝王似的威武。甲措說他叫尼瑪桑布,是他妹妹的情人。妹妹回來就嫁給他了。尼瑪桑布就對我們很靦腆地笑笑,把甲措手裡的醪糟端給我們,說他們這裡的新娘新郎進洞房前,都要喝一大碗醪糟,生活才過得甜甜蜜蜜,火火熱熱。我們都喝了,那淡淡的酒味穿腸而過,我們的血都開始沸騰了。
甲措和尼瑪桑布爽朗地笑起來,在歌聲中又跳起了鍋莊舞。
我摟著游的腰,游靠著我的肩悄悄地走進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