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兄妹辯訟
2024-10-03 20:35:05
作者: 桃腰
嚴愉在他三叔家一連住了兩天,越住越覺得他這位大堂妹快要不得了。
明明看著也是個花容月貌的溫柔佳人,可怎麼一開囗卻兇殘無比。
旁人都形容那些刀筆吏是筆鋒如刀,字字殺人。而他這位堂妹分明是毒舌如箭,箭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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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嚴愉不知怎麼又惹著他這位大妺妹,花廳里當著眾人的面兒又被嚴恬幾句話頂得啞口無言。
他臉憋得通紅,伸手點了點:「嘿!大妹妹……怎麼,怎麼這麼開不起玩笑?」
「二哥哥這可不是玩笑。」嚴恬看著嚴愉溫婉一笑,頗像感情極好的兄妹在閒聊,「而是叫自娛。說者怡悅聽者開懷的叫玩笑。說者開懷聽者不悅的叫自娛。」
「就拿今日之事來說,李班頭來找爹爹稟報堂上有二人訴訟,二哥哥卻說什麼『不問事非曲直,各先打上五十板子再說』,然後哈哈大笑?二哥哥出身侯府,讀聖人之書,小妹實不敢信竟就如此不分是非,不辨黑白?」
李班頭在一旁忍不住握著袖子擦了擦汗。他這運氣!來後宅報個信兒,也能趕上人家兄妹吵架!
不過話說,大小姐的脾氣一向很好,今天怎麼這麼沖?上次見她如此懟人還是城裡劉媒婆來給她提親黃首富家那混帳兒子時……
他轉眼又看了看嚴文寬。唉,他們家大人也不容易。豐濟縣那個縣令真是廢物,眼瞅著都快過年了還送來個借貸的訟案。
這幾年他仗著自己年事已高、朝中有人,而他們大人脾氣又好,凡審不明白的案子都直接送到知府衙門來。平白地添了多少亂?!
再說嚴文寬這邊兒,心裡卻大概知道女兒為何如此犀利,應該是因為上次夜談心裡存了氣。可前面衙門裡的事確實著急,容不得他多說。
於是只衝兩人擺了擺手,說了句「兄友妹恭才是,莫吵。」隨後便轉身帶著李班頭匆匆去了前衙。倒是解了李班頭的尷尬。
看客一下少了兩位。下人們又早都知情識趣躲了出去。現下只剩秦主恩帶著三壽和小珠這丫頭一同看他們兄妹二人吵架。
「誒,你們家小姐和愉公子吵架呢。」三壽湊到小珠身邊,「你還不勸勸?畢竟是姑娘家……」他本想說「吵起來不太好看。」
可誰知小珠卻會錯了意,也不看他,一邊興奮地盯著場上那對劍拔弩張的兄妹,一邊說道:「小孩子別瞎摻和!放心!我們家小姐吵架就從來沒輸過!」
「呃……」
三壽被咽在當場。不是,姑娘你這一臉看戲的表情,知道的是對你家小姐吵架功力非常自信。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憋著壞要看你家小姐出醜呢!
還有……誰小孩子呀?!三壽抱著自己的蘋果大臉瞪了小珠一眼。你個小丫頭片子!
場內那對兄妹火光四射。場外三壽被小珠隨手劃雷劈得外焦里嫩。
秦主恩突然心情大好,只覺得幾天前被嚴恬說了兩句,那根本就不是個事兒。
男人嘛!就得大度一些。更何況這還是好兄弟的妹妹!這當哥哥的可比自己慘多了!哈哈哈哈……
秦主恩轉身找了把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端起茶碗,一雙桃花眼爍爍放光,簡直就差把「我要看戲」四個字刻在了腦門上。
三壽捂了捂眼,感覺要是不給他們家公子上個果碟兒瓜子什麼的,似乎很難收場。
再說嚴愉,本來不想在他三叔面前和嚴恬吵架。畢竟人家親爹在這兒呢,哪輪得著他個堂兄指手畫腳,出言教訓?
可誰知他這位三叔看著像位佛爺,實際上更是慈悲為懷。教訓女兒竟只說了一句話就走了?
嚴恬如此牙尖嘴利,看來都是他三叔慣的。那他前兩天讓他三叔管管嚴恬的話,應該全都成了放屁。
行!既然他三叔管不了,那他嚴愉就只能當仁不讓地行使起兄長的權力了!
於是他鄭重地端起了長兄的架子,決定給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大堂妹一些教訓。
「好好好!」嚴愉強壓著火氣,不怒反笑,「且不說為兄這玩笑開的分寸如何。只說上次聽聞大妹妹也是讀書的,又慣愛講道理,那咱們今天便就事論事,好好講講道理,說說這訟道。
「大妹妹可曾聽過,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孔老夫子教人中庸之道、以和為貴,息訟止訟方才是大同之道。
「若百姓皆因爭起訟,好訟鬥狠,那我泱泱大齊可不是整日刁民纏訴,廢耕輟織,以致民風盡變,爭勝鬥勇,惡民滋生,良民漸少。屆時賦役不興,國力逐弱,何以奉養朝廷,抵禦外患?
「且縱觀古今,盛世何不是無訟世界?有典可記,上古堯舜盛世便為無訟之世。
「這些國家民生、朝堂大事,大妹妹畢竟為女子可能不懂。可孔老夫子的『貴和持中,貴和尚中』的道理總是懂的吧?
「不能因為大妹妹小有偏才,又父慈溺愛,便任性妄為,在叔父治轄內無法無天,大行訟道!
「當知,訟不可妄興,健訟者必凶!
「大妹妹平日裡還應多多讀聖賢之書才是。女兒家本就應該貞靜寡言,知書明理,以至將來打理內宅,相夫教子。而非這般飛揚跋扈,巧言令色,爭強好勝,兇悍鬥勇。
「為兄這一心為大妹妹好。請大妹妹也務必要記下為兄之言才是。」
「好!」秦主恩忍不住擊節讚嘆。
牛逼!真是酣暢淋漓!他在心裡已經給嚴愉供起了個神位。若論引經據典地吵架,京中還真無出其右。自己雖然也擅懟人,可他更善於說些市井俗語民間俏皮話兒來氣人,俗稱罵街。而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如殿試般作出一篇錦繡文章的駁論,他可就有所欠缺,但嚴愉在這方面卻是一枝獨秀。
三壽點了點頭,在心裡默默為嚴大小姐點了根蠟,同時得意地回頭看了眼小珠,心想:這下你們主僕總該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吧?
不想卻見那丫頭此刻滿臉激動,緊張地捂著胸口,呼吸急促起伏。仿佛是在看兩大高手巔峰對決,一高手此刻已放出大招,她正期待著另一高手出手接招。
呃……行吧!你和你家小姐真的沒什麼深仇大恨?
眾人皆去看向嚴恬,尤其秦主恩,臉上挑釁之意甚濃。
可卻見嚴恬不慌不忙,認真聽完嚴愉所言後微微一笑:「兄長所言極是,這也正是小妹素日所想。大同之世無訟!孔老夫子教給人的並不是如何判定訟案勝負,而是如何讓一地乃至一國根本不發生訟案。」
呃?嚴愉愕然。這是……認輸了?
可他隨後卻見嚴恬抬眼看向自己,眼中神彩飛揚:「可二哥哥可知如何做到一地無訟?」
「這……」嚴愉一下子被問住。
「瞧,二哥哥說了這麼一通,卻不過是說了我也認同的東西。可我不認同二哥哥的,卻並非這『無訟』之論,而是二哥哥剛剛所說的『不問是非曲直,各打五十丈板』之言。」
「誒!這便是『無訟』的方法!」嚴愉靈光一閃,忙抓住此線,「我認為只有如此,百姓方才知『健訟、好訟』之可怕,心生畏懼。畏訟自然無訟!」
「二哥哥錯了。」嚴恬搖了搖頭,「荀子有雲: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
「民生有欲不能無爭,爭則必有訟!
「孔老夫子的無訟之想並不是讓百姓畏訟,而是為百姓徹底解決爭端。
「若讓一地無訟息訟,靠得不是不理曲直、不辨事非的和稀泥,而是依情據理,明辨是非,公正裁斷!
「百姓得了公理天道,自然息訴止訟。而別的百姓以此案為鑑,再遇相同爭端自然知道官府會如何做判,自己便依樣調解,不必再來官府訴訟。
「可若依二哥哥之言,不問曲直但求無訟,理曲健訟之人得一半直,纏得被誣之人得一半罪。雖止訟一時,但爭訟於後!
「若如此,那無賴之人,理曲反得了一半利益。其為爭得不當之利,必會尋釁滋事再興訴訟,漸成刁民,專以訟得利,以致誣告陷害,捏造是非。
「屆時官府再如二哥哥所言,不問曲直,各得一半利,各責一半過,長此以往顛倒黑白者愈多,訟案紛爭者不斷,反而有違息訟本意,更不可能做到無訟之境!」
「這……」嚴愉一時語塞。
嚴恬微微一笑:「二哥哥可知你推崇的無訟盛世舜帝時期,舜帝本身就是一位解決紛爭、判案如神的高手?
「《史記·五帝本紀》中有云:舜時『歷山之農者侵畔,河濱之漁者爭坻。』而『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之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之器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官府是百姓的主心骨,是天理公正。百姓叫主官『青天父母』,不是讓這青天不分是非地各打五十大板,而是為他們做主,給他們平冤!
「官府要做的是『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無人敢隱瞞真實情況,無人敢花言巧語,無人敢誣告陷害,人心畏服,這才是『無訟』的根本!」
一番話說完,滿屋皆靜。嚴愉看著妹這位大堂妹,心中不禁翻起驚濤駭浪。看來自己終是小看了這位妹妹。她並非只是個仗著父親疼愛任性妄為的刁蠻丫頭,而是一個心懷天下民生、有大智慧之人。
可惜……嚴愉皺起眉頭。她畢竟是個姑娘家。若是男兒,定是定安侯府之幸,門楣之光。可若一個女子有如此大的胸襟,卻不是家族之幸,亦非她本人之福。
一旁的秦主恩卻沒有嚴愉那麼多考量。此刻他已目瞪口呆完全處于震驚之中。
他原本以為這世上的女人都是困於後宅,眼界窄小,也只有他外祖母、他娘這倆個是胸懷家國、超然脫俗的奇女子。
可卻沒想這樣的奇女子今天竟在洛州又得遇一個!而且還是個十五、六歲的黃毛丫頭!
「說什麼呢?這麼熱鬧?」正在此時嚴文寬信步進來,笑著打破了沉默。
小珠趕緊行禮跑去倒茶。
三壽摸了摸鼻心想:您老進來之前這屋子裡靜得跟停屍房似的。您是從哪兒看出來熱鬧的?
「爹爹。」嚴恬轉頭看見她爹不禁喜笑顏開,「前衙的案子審得如何?」
「哈哈……沒事了。糾紛皆已理清,二人心服口服,原告撤訴,再無爭端。」
「二哥哥可聽見了?」嚴愉轉臉看向嚴愉,笑得滿臉狡黠,「你讓小妹有空多讀讀聖賢之書。那小妹也奉勸二哥哥一句,有空多了解了解百姓疾苦、經濟民生。可千萬別再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
「小妹雖為女子,可卻斷然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嘿!你這丫頭!
嚴愉剛剛對嚴恬建立起來的好印象立刻煙消雲散。他伸手點了半天,卻愣是氣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哈哈哈哈哈……」一旁的秦主恩大笑起來。
能言善道的嚴愉今天終於碰上了硬茬兒!看來這丫頭之前對自己還算是客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