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文強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了「批林批孔」的社論,不由得想起了孫殿英
2024-10-03 20:01:26
作者: 黃濟人
得意門生是文強給孫殿英取的雅號。抗戰爆發不久,文強以國民黨軍統北方區中將區長的身份,負責收編西北雜牌軍,瓦解馮玉祥的抗日同盟。而馮玉祥舊部孫殿英,不思抗日,只尋靠山,這正是文強窺視已久的獵物。於是,在天津租界與孫殿英見面後,文強把他帶進利順德飯店見軍統頭目戴笠。孫殿英得知戴笠是蔣介石身邊的親信,竟倒頭便拜,唯唯諾諾地說:「我們同在江湖上闖蕩,只要蔣委員長用得著我,我願一輩子效勞。要我割下頭來,保證不割下耳朵。今日難得見面,送兩顆紅寶石做紀念吧,這是乾隆皇帝御用的朝珠哩!」文強很快得知,在武漢東湖,戴笠又帶孫殿英見了蔣介石。孫殿英告訴文強:「委員長叫我坐,我不坐,一直叫了好幾聲,我才坐下半邊屁股,因為見了皇帝,不敢正坐正視。開始我以為委員長記仇,蔣、閻、馮三家爭天下,中原會戰我讓他吃過苦頭。可是大概是戴笠老弟把那兩顆紅寶石轉贈給了委員長的緣故,他對我還算客氣,只是說我過去的歷史不大清白,要我趁抗日之機好生洗刷。為了表示他的誠意,他說已手令何應欽部長把我的散兵游勇擴編為陸軍暫編第五軍,由我擔任軍長。我一聽這話,倒頭便拜。我說過去盲人瞎馬,胡作非為,是因為沒有找到親爹親娘;現在父親大人在上,我若再不走上正道,那就是自取滅亡了……」
文強最後見到孫殿英,是在功德林監獄。聽邱行湘講,孫殿英戰敗被俘後,曾和他一起被關押在河北、河南、山西三省交界的黃埔村。那時的孫殿英不怕坐監,不怕殺頭,怕只怕斷了鴉片煙。沒過幾天,斷了鴉片煙的孫殿英臉色慘白,風來人倒,癱瘓不起,形同殭屍。管理員見狀,火速扮作便衣,帶著資金去國統區的黑市市場在毒販手中買回鴉片。當孫殿英在奄奄一息之中嗅到煙味時,猛地翻身而起,倒頭便拜,迭聲驚呼道:「共產黨是我再生父母,解放軍是我救命恩人!」文強見到孫殿英的時候,這個骨瘦如柴的老頭已經心寬體胖了。聽邱行湘講,黃埔村的管理員採用發煙包的辦法,逐漸減少供應,最終把孫殿英幾十年的鴉片老癮斷掉了。對於文強而言,引起他對孫殿英反感甚至厭惡的,卻是發生在功德林的事情。那日管理所向每一個戰犯發放四卷本的《毛澤東選集》,發給孫殿英的時候,他雙手接過來,又雙手放到毛澤東畫像下面,然後倒頭便拜,揮臂高呼道:「我是馬列主義的忠實信徒,我是毛主席的得意門生!」文強走過去,對準孫殿英的屁股輕輕踢了一腳,冷冷笑道:「你究竟是誰人的得意門生喲?依我說呀,你只是個有奶便是娘的東西,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的傢伙!」從此,文強稱孫殿英為得意門生。只不過這位門生沒有得意多久,便突發疾病,搶救無效,死於功德林。
文強之所以到了撫順戰犯管理所又想起了孫殿英,那是因為他在《人民日報》上面看見了關於「批林批孔」的社論。批判林彪,他認為理所當然;批判孔夫子,他覺得莫名其妙:一個死了兩千多年的教書先生,有什麼值得興師動眾、口誅筆伐的呢?革命、革命,莫非革了活人的命,還要革死人的命?哦,對了,這句話孫殿英說過。記得孫殿英當了暫編第五軍軍長之後,文強陪他去見頂頭上司、二十四集團軍總司令龐炳勛。龐炳勛原本對孫殿英嗤之以鼻,現在孫殿英有蔣介石撐腰,龐炳勛不得不笑臉相迎,奉為上賓。孫殿英興奮異常,當夜與文強同住一炕時,硬把文強推醒,要問一個問題:「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得意的事情是什麼嗎?」文強皺著眉頭:「你在西北軍做過總指揮?你在安徽做過省主席?抑或你現在當暫編第五軍軍長?總不會是趁軍閥混亂之機,以軍事演習為名,你率部到薊縣、馬蘭峪一帶,封鎖交通,用了三個夜晚的時間,把乾隆和慈禧的殉葬財寶搜羅盡淨,成為東陵大盜的事情吧?」孫殿英哈哈大笑道:「你說的最後這件事情說對了!滿清殺了我孫家祖宗三代,我要報仇,我要革命!革命、革命,別人革活人的命,我要革死人的命……」
想到這裡,文強啞然失笑了。記得30年代的上海《申報》登過一篇文章,說是孫殿英盜掘東陵,對於清末皇帝溥儀的刺激,甚至比馮玉祥對他逼宮還要厲害,以至溥儀曾神魂顛倒地走到陰森的靈堂前,咬牙切齒地對宗室和遺老發誓:「不報此仇,便不是愛新覺羅的子孫!」唉、唉,文強在心裡喃喃自語,孫殿英要報仇,溥儀也要報仇,仇恨由過去延續到現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止息。這樣想時,文強覺得尚未獲赦未必不是好事,與其在高牆之外彷徨與無奈,倒不如借房子躲雨,樂得在高牆之內清閒與自在。
有了這份心情,文強就有了那件事情:繼續整理詩稿,完善《新生詩草》。由於孤獨與寂寞,回憶成了他的生活方式。特別是到了撫順戰犯管理所,每日浮現在他腦際的,除了昔時的戰場與硝煙,還有夾雜其間的故事與詩篇。諸如抗戰時期,為著激勵二十四集團軍扼守太行山,他送給龐炳勛一首詩:
燕山早勒紀碑文,虎帳威儀太岳聞。
鐵馬長城規北闕,萬方俯首服將軍。
孫殿英投降日軍前,太行山突圍後,文強又為自己寫了一首詩:
又是縱身淪絕境,感懷涕淚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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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為一死關生命,恨少三牲吊國殤。
四面陳屍愁愈結,五更鳴鏑苦奔忙。
雲山惆悵悲南渡,牛斗星高照遠鄉。
能夠尋回早已遺失的詩作,雖然為數不多,文強也欣喜若狂。他突然想到一個新的整理方案,那就是把《新生詩草》分為三輯,即新生之前、新生之中、新生之後。有了這個思路,他覺得事情成功了一半,因為手上缺的,正是新生之前的詩作,而通過回憶,他能夠失而復得,比起失散於前妻之手的抗戰時期的作品,內容還要豐富,還要完整。比如淮海戰役,這個題材的詩稿他從未整理過,可是信手拈來,他就背出了兩首。一首寫於戰場的風雪之夜:
連年烽火月中霜,雲樹低迷古戰場。
北上援師悲末路,西征勁旅渡關鄉。
漫漫白雪張天幕,冷冷旌旗蔽日光。
倦倚戰場窮無策,無情把酒煮牛羊。
另一首寫於何基灃、張克俠率部陣前起義:
一夜無眠又無語,彭城暗暗難安處。
何張造反名其謀,劉杜悲慌悲幾許。
北望關東席捲空,南歸吳楚機中苦。
錯看燈火好輝煌,五嶽泰山今易主。
當然,新生之後的詩作文強一首也沒有。因為如此,他手搭涼棚,望眼欲穿,但願能儘快結束這段漫長的犯人生涯,早日走出那扇緊閉的監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