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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恢復上班的第一天,文史專員們要打掃環境,更要收拾心境

2024-10-03 20:01:29 作者: 黃濟人

  大門上的封條被人撕下來了,殘碎的紙花飄落在門前長滿青苔的石階上。宋希濂不知道封條是誰人撕下的,反正他接到了全國政協辦公廳關於恢復上班的通知,就得準時地走進文史專員辦公室。辦公桌上已經積滿灰塵,房屋角落正有蜘蛛織網,沙發皮革被老鼠咬了一個大洞,座位上面冒出半截生了鏽的彈簧……宋希濂脫下外套,挽起衣袖,開始搞衛生。杜聿明很快進來了,又很快出去了,他回家找了塊棕色羊皮,然後帶上針線重返辦公室。等到宋希濂做完清潔,他把沙發也修補好了,遠遠望去,居然看不見針線的痕跡。

  又有兩位文史專員進了辦公室。一位是方靖,一位是楊伯濤,兩人還邊走邊吵。事情似乎是楊伯濤引起的。方靖家住太平橋,距離政協機關只有兩站路,所以今日與昔時一樣,拄著一根竹拐杖,步行上班。他已年逾古稀,是文史專員中的長者,加之去年上街時,被一輛橫衝直撞的自行車撞壞了左腿,走起路來至今隱隱作痛,所以不得不走一程,坐一坐,就坐在馬路邊。適逢楊伯濤也來上班,從和平里坐公共汽車到豐盛胡同,下了汽車,沒走幾步,便看見了馬路邊上的方靖。「你坐在這裡幹什麼?」幾年不見,沒想到會在街頭相遇,楊伯濤有些吃驚。「我腿腳有些不方便。」方靖朝楊伯濤揮揮手,示意讓他先走。「那我攙扶你一下,恢復上班第一天,稍有遲到沒關係的。」楊伯濤彎下腰身,伸出手來,卻被方靖用胳膊擋了回去:「我不要你攙扶!」「為什麼?」「我還可以上班,不需要別人照顧!」「你就不要逞能啦,你坐在那裡好看麼?知道的人說你當過國民黨中將軍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從來就是叫花子哩!」楊伯濤不由分說,拉起方靖就走,兩人邊走邊吵,直到在各自的辦公桌前坐定為止。

  得知究竟的宋希濂笑了,他對余怒未息的方靖說,今天大家能夠見面,而且能夠上班,已經是件太不容易的事了,你又何必介意幾句不中聽的話呢?再說楊伯濤也是出於好心,除去你們兩人在新舊社會的朋友關係之外,他也算助人為樂嘛。「不,他在助紂為虐!」方靖向宋希濂訴苦道,「他說我既然腿腳不方便,那就不要來上班了。你說這是什麼話?紅衛兵沒把我怎麼樣,他卻把我這個文史專員撤了!」宋希濂又笑了,他安慰方靖說:「你上班也好,不上班也好,你這個文史專員的職務是周總理親自安排的,誰也撤不了!」

  聽見「周總理」三個字,楊伯濤轉身問宋希濂:「報上那張周總理在機場迎接尼克森總統的照片你看了吧,周總理為什麼那麼瘦弱,而且精神不好?」宋希濂回答說:「你問我,我又問哪個?不過,你這個問題肯定是有答案的,我建議你去讀讀報上那篇關於批林批孔的社論,讀完你就曉得個八九不離十了。」楊伯濤扭頭問杜聿明:「宋大哥說話喜歡賣關子,不像杜大哥直來直去。關於周總理的身體情況,你那裡有什麼消息沒有?」杜聿明搖搖頭,依然伏案工作:「你們聊吧,不要影響我的思路。外面的小院雜草叢生,我想種幾窩葡萄,正在設計葡萄架的圖紙哩。」宋希濂瞪了杜聿明一眼:「杜大哥自從有了女婿楊振寧,言談謹慎了,舉止矜持了,也罷、也罷,還是讓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關心國家大事吧。」

  宋希濂面朝楊伯濤,壓低嗓門說,我研究理論問題也有些時日了,政治家通常就是軍事家,喜歡旁敲側擊,聲東擊西。因此,要知道批判孔夫子的後面,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不妨從研究社論中的孔夫子制定的兩條罪狀開始。一條叫作中庸之道,一條叫作克己復禮。這兩條都是儒家學說的精華,可見社論要批判的不僅是與暴政相反的理論,更是敢於與邪惡作鬥爭的人。由此,宋希濂得出的結論是:批判孔夫子是假,打倒周總理是真。

  楊伯濤頻頻點頭,他完全同意宋希濂的分析,不過,因為如此,他又連連搖頭,好一陣長吁短嘆,說:「沒有周總理,就沒有1956年以後的戰犯集中北京:沒有周總理,就沒有1959年開始的戰犯分批獲赦;沒有周總理,1966年以來的日子就沒有法子過……」楊伯濤的話被方靖打斷了,這位長者一邊用竹拐杖猛力擊地,一邊用沙啞的嗓門高聲大叫:「沒有周總理,我方靖就會死!」「方大哥言之有理。」接過話來的是杜聿明,「不過,雖然你比我年長,但我會比你先死,因為我是頭等戰犯,該挨頭刀呀!」

  說話間,鄭庭笈進來了,周振強進來了。當李以劻進來的時候,宋希濂抬腕看表,然後笑道:「現在是中午十二點,所以你不是來上班,而是來吃飯。」李以劻沒有笑,抑或他笑不出來:「你說對了,我來了就吃飯。害怕吃飯人多排長隊,我進了機關,直奔食堂。打完飯菜,坐了下來,嗨,怪事來了……」淮海戰役中,李以劻的職務是「總統特派戰地視察官」,所以杜聿明插話說:「李老弟,你又視察到了什麼呀?」李以劻瞪了杜聿明一眼:「我坐下來以後,身邊那兩個機關幹部一下子站起來。站起來幹什麼?各自端起飯菜,轉移到別的飯桌去了!」李以劻問宋希濂:「你給我評評理,他們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李某人屁股上有屎,把他們給臭跑了不成!」宋希濂又笑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或者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老弟呀,這都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李以劻大叫起來:「如此說來,倒是我的不是了。也罷、也罷,從明天起,我打飯回辦公室吃。討來的飯,還有當著主人的面吃的麼!」宋希濂則大笑起來:「討來的飯?哈哈,討飯的還有辦公室!」

  稍有片刻,宋希濂的笑容消失了,他坐在杜聿明剛剛補好的沙發上,用手指了指空在那裡的幾張辦公桌,語調低沉甚至淒楚地說:「比起他們,我們要懂得知足呵!」在場的文史專員們不再說話了,大家心裡明白,「他們」當中的溥儀、康澤、王耀武、范漢傑、廖耀湘或已病故,或已非正常死亡,而「他們」當中的沈醉,現在還被關押在秦城監獄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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