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溥儀在賓館的樓道里勃然大怒,邱行湘為了黃維重返功德林
2024-10-03 19:57:52
作者: 黃濟人
功德林特赦大會的第二天,即1959年12月5日,全國各大報紙均以頭版頭條位置,報導了我國首批特赦三十三名戰爭罪犯的消息。除北京而外,撫順、濟南、西安等地,也於同一天舉行了特赦典禮。報紙所公布的三十三名獲赦人員中,尤以偽滿洲國皇帝愛新覺羅·溥儀的名字最惹人注目。
北京的十名戰犯,是在宣布特赦後的第三天離開功德林的。當他們集體住進北京崇內旅館的時候,來自撫順戰犯管理所的溥儀,風塵僕僕地趕到這裡。根據周恩來的指示,這十一人專門組成一個小組,由總理秘書負責這個小組的生活和學習。在新中國的陽光底下,不同時代的皇帝和將軍,就這樣歷史性地團聚在一起。
一個談笑風生的時刻,旅館服務員把溥儀叫了出去,站在樓梯過道,把一個一尺多長的大紅紙信封交給他,請他下樓會客。溥儀接過信封,竟勃然大怒,對服務員說:「叫他們滾!現在就滾!我不見他們!」十位將軍聞聲而來,面面相覷,不得其解。服務員雖已下樓,溥儀余怒未息,一把將大紅紙信封塞到王耀武手裡。眾人定睛看時,「恭叩年安」四個大字赫然在目,落款則是臣某某頓首。十位將軍圍在皇帝身旁,好言相勸,卻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樓下的兩個身穿馬褂長袍的前清遺老,不顧服務員的百般阻止,衝鋒一般地跑上樓來,眼見皇帝高高在上,便止步立地,雙手一揖,在樓梯上跪了下去。溥儀見狀,更是怒火中燒,趁來人向他叩頭之際,一步搶先,抬起腳來向下踢去。幸虧將軍們眼尖手快,猛一伸手,反把皇帝拉了個趔趄。溥儀站穩身子之前,倒先伸直了手指,指著兩個老頭的後背大聲斥道:「我自己都認為過去太可恥了,你們今天還要存心來這裡給我丟醜!還不趕快給我滾!」兩個老頭待溥儀罵完,慌忙從樓梯上爬起來,彼此看了一眼,然後彎著身子退了回去。十位將軍大笑不已,眼望皇帝躲在樓角出大氣…
邱行湘住在溥儀隔壁。每當他走進溥儀的房間,面對著這位瘦高的、戴著黃邊眼鏡的清朝末代皇帝時,他總有一股不可言狀的情思:溥儀這樣的人,不僅是共產黨的敵人,也是國民黨的敵人。國民黨軍人身上,還有程度不同的兩面性,而清朝末代皇帝,則是一個完整的封建君主,他的身上,幾乎毫無愛國情緒可言。然而這樣的人,也最終被共產黨改造過來,釋放出去。邱行湘是頗為溥儀的命運慶幸的:歷朝的末代皇帝,非殺即幽,沒有一個得到好下場。明末的崇禎吊死在煤山古槐上,元朝的惠宗則被驅逐到塞北荒漠,顛沛而亡,可是面前的這位清末皇帝,卻因禍得福,安然無恙。
溥儀在北京的親屬很多,他們每到周末,總是扶老攜幼前往崇內旅館探親;其餘十人在北京的親屬很少,若有空暇,他們總想回一趟「娘家」。「娘家」,這個功德林的別稱,是他們自己取的。其實,他們回「娘家」的目的,卻不是為了探親。
出於簡單的原因,邱行湘又回到功德林。這裡的胡同,這裡的長廊,他是異常地熟悉,異常地想進去,可是他與黃維的見面,管理處只能安排在功德林大門口的會客廳里。
黃維與邱行湘在功德林、秦城農場兩地分別整整一年之後,他們此時並不是第一次見面。早在邱行湘隨大兵團由秦城農場開回大本營功德林的當天,他就在留守部隊的隊伍里找到黃維,與他的上峰握手言歡。也許是久別重逢的緣故,黃維在共產黨的監獄裡,第一次對他的部下露出笑臉。黃維在開始發笑時,眉頭即開始飛揚。邱行湘熟悉黃維面部表情的連續性,卻陌生黃維心潮運行的連續性。他認為在黃維內心的上游和下游之間,至少應該有一塊暗礁有待排除,換言之,邱行湘不明白共產黨通過什麼或者黃維通過什麼(根據黃維的性格,這種可能性較小),排除了黃維與共產黨之間的感情方面的障礙。好在興頭上,黃維對邱行湘無話不談——黃維有四個孩子,除老大黃新是黃維送進金陵大學而外,老二黃理進浙江大學,老三黃敏南進復旦大學,老四黃慧南進高中,都是共產黨送去的;黃維有五種結核病,倘若仍舊在舊軍隊,就得離職回家。黃維家底不算厚,即使典當一空,也未必能支付醫治十年的那一筆數量可觀的醫療費用。黃維明確地告訴邱行湘,正因為他需要報答共產黨給他和他的家庭的恩典,所以他願意在監獄的菜園裡給西紅柿捆架、打尖,深冬之晨,他甚至主動用草帘子苫蓋菜圃……
邱行湘顯然受了黃維的啟發。為了報答共產黨的養育之恩,再加上先前與黃維有過一番交心的談話,邱行湘主動要求重返功德林,希望通過他的唇舌,促使黃維在感情的支配下,採取相應的立場。為此,邱行湘站在黃維面前,像當年向上峰稟報軍務那樣,謙卑地把獲赦後的全部優厚待遇,一字不漏地告訴了黃維。黃維坐在會客廳的沙發上,雙目微閉,一言不發。只有聽到邱行湘「你不要抱住過去的東西不放,不要抱住永動機不放」這句話,黃維才猛然起身,像當年斥責部下那樣,指著邱行湘大聲喧譁:「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邱行湘從功德林出來,直奔清華大學。黃維的女兒黃敏南在這裡的物理系任教。她見了邱行湘,自然尊稱了一聲「邱伯伯」,可聽了關於黃維要走「獨木橋」的事後,一口否定了邱行湘「爭取父親,是女兒的責任」的說法,豎著眉頭說:「沒辦法了,沒辦法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徹底地孤立他!」
邱行湘從清華大學出來,又回到功德林。這一次他坐到了管理處辦公大樓里的餐桌旁。姚處長、孫副處長、李科長等共產黨幹部為他餞行。這是邱行湘在功德林的最後一次用餐,可是他吃得很少很少。這是邱行湘在功德林的最後一次匯報,所以他講得很多很多。他從他當年走進黃埔村談起,談到漳河訓練班的李主任和姚科長(即現在的姚處長)是如何設宴款待他,席間有他的同鄉蔣鐵雄作陪,甚至談到黃埔村里難得的佳肴:河北山區的山珍,山東濱海的海味……然後談到井陘河畔,談到功德林,談到秦城,直到姚處長建議邱行湘走進胡同與尚在走廊上座談的同學們握別時,他才感到言猶未盡,難離難分……
邱行湘最終走出功德林。
炊事員老晁和老劉送他上車,彼此揮淚而別。邱行湘坐在汽車上回首功德林,獨自老淚縱橫。他在一派朦朧之中,分明記得:北京德勝門外,有一座名叫功德林的古老的廟宇。「功德」兩字,本來是釋迦牟尼的佛教用語,可是行善積德和誦經念佛的地方,並不在這裡。這裡是一所意識的學校,這裡是一所靈魂的醫院。他在一片晚霞之中,分明看見:這座破舊的佛家禪林,經歷了滿清末年的裝璜,北洋時期的粉飾,直到進入人民有了政權的年代,才在它的廢墟之上完成了一項偉大工程的全部建築。功德林大門口的守衛線以內,依然豎著一塊石碑,而原來的碑文早已斑駁脫落。如果有必要在上面重新刻鑿什麼文字,那麼按照邱行湘的意見,它應該為:這裡是新生的搖籃,這裡有養育的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