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1959年9月14日,幸福突然襲擊,最終打垮了這支隊伍
2024-10-03 19:57:40
作者: 黃濟人
秋天,色彩的世界。
滿山的楓葉下面,是滿溝的晨霧。當太陽升高的時候,楓葉顯得更紅,溪水顯得更綠,而晨霧散去之後,代替清亮的白色的,是一條坦蕩的大路。
生活在五雲山下的將軍們,他們需要等待的東西,就這樣悄悄來到了。
1959年9月下旬的一個上午,秦城農場的學習會上,戰犯們正在聽取其中一位關於學習《為人民服務》的發言,「無言君子」李科長匆匆走進宿舍,笑眯眯地把一張當天的報紙送到會議主持人王耀武手裡,然後高聲地說:「發言暫停,先讀報紙。」
王耀武的泰安話,現在被同僚們當作全世界最激動人心的語言。可是情況正在變化。當他讀完報紙以後,他的話又被同僚們當作全世界最難以置信的語言。一百多名將軍把王耀武團團圍住——與其說包圍,倒不如說保護倘若他手裡的一張薄紙,果然承受著他們十個春夏秋冬的重託。
幸福的襲擊,最終打垮了這支隊伍。
他們轟然散去,蜂擁而出。康澤站在宿舍門口,不管是徐遠舉這樣的好友,還是邱行湘這樣的仇敵、逢人便握手。儘管他喃喃作語,一句話也說不出,可是他重重握手,一握就不丟。這無疑是件很勞累的工作,他幾番搖搖欲墜,最終高血壓復發,當晚被送入醫院急救。
宋希濂站在地壩中間,整頓著這支混亂的隊伍。他的口令,失去了昔日的威嚴;他的身體,也失去了往日的穩力。雖然額頭滲出了熱汗,陣陣山風吹來,他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就在他剛剛集合好隊伍的時候,一個早在混亂的人流中脫去襯衫、毛衣以及外套的大漢,打著赤膊衝出隊列,然後從山腰登上山頭,在柿林里狂奔亂跑,大喊大叫:「這下子好啦,我可以和老婆兒女在一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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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科長慌忙喚過身邊的文強,用手指了指柿林:「他不冷嗎?你快去叫他回來穿衣服,不然會受涼的!」文強飛奔而去,邊跑邊笑,眼見赤膊大漢迎面而來,猛然喝道:「報紙是假的!」對方停下步來,一陣開懷大笑:「你不要騙我,我親眼見!」
這位大漢是國民黨晉陝邊區挺進縱隊中將司令宋清軒。在宋希濂瞪了他幾眼之後,回到宿舍,宋清軒對著報紙,又一次睜大了雙眼。
在慶祝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的時候,對於一批確實已經改惡從善的戰爭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宣布實行特赦是適宜的。採取這個措施,將更有利於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對於這些罪犯和其他在押罪犯的繼續改造,都有重大的教育作用。這將使他們感到在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制度下,只要改惡從善,都有自己的前途。
是的,這不是假的,這是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向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提出的建議,上面還有毛澤東的簽名。儘管是白紙黑字,宋清軒和包括文強在內的其他戰犯,還是在自己藍色或紅色封面的筆記本上,全文抄錄了這段令人眼花繚亂的連蹦帶跳的文字。
數天以後,報紙同樣以頭版頭條的位置,刊登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發布的特赦令。
在中國共產黨、中央人民政府和我國各族人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的英明領導下,經過十年英勇奮鬥,我國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已經取得了偉大的勝利。我們的祖國欣欣向榮,生產建設蓬勃發展,人民生活日益改善。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權空前鞏固和強大。全國人民的政治覺悟和組織程度空前提高……根據第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九次會議的決定,對於確實改惡從善的蔣介石集團和偽滿洲國的戰爭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實行特赦……
國民黨戰犯們現在學習討論的,當然是特赦令和《人民日報》為此發表的題為《改惡從善,前途光明》的社論。可是,他們全不顧及社論所闡述的政策的規定性,而把注意力集中到特赦令第一條當中的「關押已滿十年」這六個老五號仿宋體鉛字上。由於他們把這一條規定,提到判斷能否獲得特赦的至關重要的位置上來,所以此時此刻,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計算著從被俘之日到特赦令下達之時的全部時間。超過十年的顯然有一種自豪感,他們大聲武氣地交談著關於萊蕪戰役、洛陽戰役、臨汾戰役、襄陽戰役、濟南戰役、遼瀋戰役、淮海戰役、平津戰役的結束的時間;剛滿十年的自然有一種僥倖感,他們態度溫和地交換著自己在渡江戰役中被俘的準確時日;不足十年的是西南戰役、廣西戰役、海南戰役的失敗者,他們則有一種自悲感。他們團聚在宿舍一角,起初是愁眉苦臉、相視無言,而後則是面對眾人,齊聲吶喊:「就是十年滿了,也不見得統統出去!」
北京城內開來的大小汽車的喇叭聲,統一了先前秦城農場的全部音響;各種各樣的攝影器械,分散了此間文武百官的所有精力。第二天上午9時開始,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的攝影師們,展開於宿舍里外、工地前後,與之配合的則是這些曾在歷史的鏡頭下,充任過清一色反面角色的國民黨將軍們。
攝影師的鏡頭正搖向范漢傑。按照戰犯們的說法,范漢傑扮演著令人嫉妒的主角。這位林則徐的孫女婿,由於能夠在銀幕上通過自己的表演來塑造自己的形象,從而比他的祖輩幸運得多。然而,范漢傑恰恰敗在自己手裡:他雙手捧著昨日的報紙,激動得渾身顫抖,兩眼死死盯住文字,半天念不出一句話來。於是,報紙只好從他手上拿走,鏡頭只好從他面前搖開……
直到攝影師離開宿舍,范漢傑才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同僚們爭相發問:「你怎麼一高興,連報紙都讀不出來?」他淡淡地說:「我估計特赦的人員中,不會有我。所以我應該讓賢,讓名單上有的讀。」——范漢傑的幽默感,竟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他們的思路不僅繞回了原來的草地,而且還陷入了現在的沼澤:彼此不再自信,相互多有猜疑。既然范漢傑有了鏡頭都在搖頭,那麼誰又敢拍著胸膛不顧臉膛?於是國民黨戰犯們此時的全部內心,綜合著全部學問,最終變作「人人都有份,個個都沒準」的被他們稱作辯證唯物主義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