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外出參觀的整齊的「藍衣將軍」隊伍里,竟夾雜著兩位穿黑色囚服的
2024-10-03 19:56:26
作者: 黃濟人
然而,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著作在揭示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本質的下時候,常常採取抽象法。並且,即使是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國家,社會主義革命勝利以後,實際情況仍然會比《哥達綱領批判》所描繪的共產主義第一階段複雜得多。因此,正如同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所警告的「在歷史科學中,專靠一些公式是辦不了什麼事的」那樣,僅僅用抽象的社會主義的概念來代替國民黨戰犯對新中國的具體的認識,其效果是否完全像我們已經說過的那樣可靠,這是值得懷疑的。
譬如說,功德林戊字胡同走廊上的發言剛剛結束,丁字胡同走廊上便出現了國民黨第六十四軍中將軍長劉鎮湘的聲音:「我就不相信當權者手裡有什麼真理。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歷史就是這麼一回事。」儘管他在小組內遭到比淮海戰役中碾莊西北陣地上更為猛烈的攻擊,但是劉鎮湘比當年穿好制服準備與陣地共存亡時更具有勇氣,他在他的大通鋪上毅然宣布絕食,以示對共產黨的理論的崇拜者對他的言論的批判的抗議。不過,劉鎮湘並沒有躺多久,幾天以後,管理處向全體國民黨在押戰犯宣布了外出大參觀的決定。
這個決定顯然是由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最高決策人制定的。它不僅使功德林的國民黨人捲入激動的旋渦之中,而且也使功德林的共產黨人捲入相同的旋渦之中
對於管理處的共產黨人來說,理論維持了他們漫長的作戰。經驗告訴他們、理論的說服力畢竟是有限的,他們的對手仍然有理由憑藉自己的理論去維持漫長的應戰。現在是讓事實說話的時候了。共產黨人的苦口婆心已經把攻克心靈的戰役推進到了發起衝鋒的時刻。這是一個激動的時刻,又是一個憂患的時刻。單為日程上參觀武漢長江大橋一項,關於讓不讓國民黨戰犯登上橋頭的問題,管理處就討論了一夜。
對於功德林的國民黨人來說,追求維持了他們高傲的忍耐。多年來的嘔心瀝血,他們需要實物作為補償。一個曾經是國民黨的世界,被共產黨的武力奪走以後,現在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這將是一個失敗了的集團在一個勝利了的集團面前死不瞑目的真正原因,這將是正視時代潮流、正視歷史規律的正直而清醒的國民黨人尋求真理的最後答案。這是一個激動的時刻,又是一個謙卑的時刻。為了及早成行,他們向管理處呈遞了《參觀保證》:
一、保證做到端正學習態度,嚴防觸景生情,見到城市繁榮就想過去無恥下流的舊生活。決心以戴罪之身去參觀,決心以感恩報德認罪懺悔之心去看社會生產力的解放和生產關係的改變。
二、保證做到聽從指揮,未經領導批准以前絕不擅自行動。如遇特殊緊急情況,保證不亂動不亂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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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保證在公共場所不違反社會秩序,上下車時決不爭先恐後搶座位,做到魚貫而入、魚貫而出。
四、保證在行軍宿營或參觀時不危害人民利益,不損壞公家任何物品。
功德林全體國民黨戰犯參加了這個保證的制定,但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獲准外出參觀者並不是國民黨戰犯的全體。就拿楊光鈺來說吧,他有雙眼,卻沒有雙腿,雖然他幾乎是爬進人群,抬頭觀望貼在壁頭上的參觀人員名單,可是待人們散去,他只有蹲在牆角垂頭掉淚。名單上起初也沒有王陵基的名字,因為他年近六旬,又是深度近視,可是這位以矜持著稱的四川軍閥的佼佼者竟為此鳴冤叫屈:「我就是瞎了眼睛,手還可以摸嘛!」……
功德林最終成為歡樂的海洋,人們在走廊上毫無目標地匆匆來去,搖頭晃腦,活像是玻璃缸里的金魚。文強剛剛貼在《新生園地》上的詩作《喜聞首長宣布參觀有感》,則像一把翠綠的水草,被掉頭而來的金魚們團團圍住。
參觀祖國久思量,好訊傳來喜欲狂。
整點行裝難自料,座談體會有榮光。
「榮光」是從眼睛射向外界的,不過現在僅僅落在身上。管理處向每一位國民黨戰犯發放了深藍色便帽,深藍色中山裝,黑面白底布鞋,以及草綠色帆布挎包。願意配眼鏡者配上眼鏡,願意鑲牙齒者鑲上牙齒。直到三輛發光的大型客車把他們送到北京火車站,他們的視覺神經才疏通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所有的血管;直到一列發光的專用車廂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他們的感官性能才觸及了聯結另一個世界的所有的細胞
寬敞的站台上,集合著一支「藍衣將軍」的隊伍。稍息、立正、向右轉,每一個口令的整齊的迴響,向圍觀的旅客們暴露了他們固有的身份。眼尖的旅客好奇的是,為什麼在藍色的隊伍裡面,夾雜著兩位「黑衣將軍」?——那是富人出身的黃維和窮人出身的李仙洲,他們放著嶄新的藍色制服不穿,卻穿上了陳舊的黑色囚服。李仙洲當然事出有因:「過去的衣服尚好,為什麼要糟蹋新衣服?」黃維更是有言在先:「為什麼不可以穿?要說是丟臉面,丟的又不是我的臉面!」
黃維將軍這句話應該先說還是應該後說,其實並不重要。此時重要的是,兩個世界放在一雙眼睛底下,究竟丟的是誰的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