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李仙洲成為蜚聲功德林的電影「觀後」專欄作家,自稱「不要三從,要四德(得)」
2024-10-03 19:55:32
作者: 黃濟人
一張紙可以把兩個人連在一起,兩張紙可以把四個人連在一起,要把八條胡同的人們都連在一起,其實只消一塊青磚牆壁。但是,自從《新生園地》創刊以來,至今還沒有出現過李仙洲的名字。
這當然事出有因。
李仙洲是個孤獨者。他走到哪裡,哪裡只能出現他的影子。就是走到他的黃埔一期同學面前,比方說看宋希濂下棋,看杜聿明裁衣,他也絕不笑它幾聲,說它幾句。久而久之,他在人們的印象中,成了一個可憐的啞巴老頭子。和所有的啞巴一樣,李仙洲的話埋在心裡頭。就在《新生園地》創刊不久,某次看完電影回來,他在筆記本上寫下一段話。大意是:國民黨軍隊和共產黨軍隊打仗,是人和人打仗。既然如此,為什麼銀幕上的國民黨軍官一個個不是像豬就是像猴?國民黨軍隊和共產黨軍隊打仗,就是日本投降後也打了三年之久。既然如此,為什麼銀幕上的共產黨軍隊,一次衝鋒就可以結束戰鬥?李仙洲的筆記本本來放在枕頭下面,結果被他的組長送到孫副處長的案頭。當孫副處長親手交回筆記本,然後走出丙字胡同的時候,李仙洲第一次想說話,卻又偏偏說不出口。他簡直沒有想到,管理處負責人竟建議他把「電影觀後」送到《新生園地》發表,而且,「今後還可以繼續寫寫看完電影的感想」。
以上兩點意見,李仙洲都照辦了。他在辦第一件事的時候,想到了他的組長。辦第二件事的時候,想到了孫副處長。
功德林平均每周放一次電影,李仙洲則平均每周寫一篇「觀後」。文章褒貶是否恰當,我們不去管它,反正他在文藝專欄里不僅獨占一隅,而且獨樹一幟,成為功德林蜚聲文壇的專欄作家。文強在李仙洲自詡的三德(得)——吃得、睡得、拉得——之後,又加上一德,稱之為「寫得」。這位令人嫉妒的啞巴老頭子則大笑不已,連連點頭說:「我不要三從,我要四德(得)!」
《新生園地》把國民黨將軍們集合在八角樓下,有沒有一個時刻,戊字胡同里會出現他們攜手並肩的隊列?
有的,由進取心產生的快樂與痛苦,常常突出地顯露在某一個具體的天日當中。就拿過年來說吧。每到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功德林的生活都要發生若干微妙的變化。明顯的特徵是,戰犯們都穿著異常乾淨的衣服,活動在先前的領域裡。只不過這時坐著的人不多,他們喜歡在走廊里走來走去,不厭其煩地擦肩而過,點頭致意。儘管他們明明知道,哪怕是最講究、最時髦的穿戴,在朝夕相處的人的眼裡,並不能產生多大的魅力,絕不可能像鄉下人在大年初一那樣,通過穿紅掛綠的衣著,到擁擠的集市上去掙得自己的體面。然而他們畢竟願意這樣做。究竟為了什麼?他們誰都知道,但是誰也不告訴誰。倘若有人提議,與其沉浸在思念的苦海,倒不如登上寄託的陸地,那麼,立刻有一支來自八條胡同的人馬,神速地集結在戊字胡同走廊西側,為著整個功德林,為著全體國民黨將軍,精心製作一套最昂貴的新衣。
這年春節的《新生園地》是這樣誕生的。
第一個手握畫筆的是郭一予。他號稱「六一居士」:先後畢業於黃埔一期、航校一期、高教班一期、廬山訓練團一期、中央訓練團一期、陸大特別班一期。但是,這並不是他手握畫筆的資歷。毛澤東當年任湖南第一師範附屬小學主事時,他任這所學校的圖畫教師。所以,在今日之功德林,他出任了《新生園地》美術編輯。
現在要奪過畫筆的是邱行湘和文強。他們事前已有商量,所以理由完全一致:「你畫插圖的機會多著呢,讓我們這次練練筆吧。」郭一予沒有同意:「過年不比平日,要是畫得不好,大家會罵我的。」
此時走來了龐鏡塘:「面得好不好是一回事,應該讓他們表表自己的心意。」郭一子同意了。龐鏡塘沒有離去:「我來畫刊頭,我已經構思幾天了。」郭一子堅決反對:「你畫?你畫的要得個屁!」邱行湘和文強一起道:「要不要得,可以先讓他試一試。」
爭執之中,宋希濂來了。他的話不多,就像信號彈較之手榴彈用場為少一樣、他總是在發起行動的時刻發揮學習委員會委員的威力。他指定郭一予搞花邊,杜聿明搞剪貼,曹天戈寫標題。
成功了的刊頭是這樣一幅圖畫:一匹棗紅色的奔馬,馬上坐著一個穿草綠色軍裝的人民解放軍戰士,戰士高舉著紅旗,紅旗上寫著「毛主席萬歲」五個黃字。刊頭的左邊是一幅國畫,這是文強畫的紅梅,刊頭的右邊也是一幅國畫,那是邱行湘畫的牡丹……
印度婆羅門教認為,一個人體內有一個靈魂,在軀體死去時,它就像鳥出籠那樣,飛進一個新的生命,或在天堂,或在地獄,或在這個地球上。功德林的生活的圖畫,顯然違背了這個古老的教義,取而代之的是,在一個軀體並未死去時,將這個軀體的靈魂與這個軀體的本身不知不覺地分開,置放到這個地球的另一個地方,比方說,心在壁頭上——就像我們在《新生園地》兩側看見的由紅紙剪成的象徵著心臟的桃尖圖形一樣,而人在土地上——就像昔日的戰場已經種上莊稼,今日的荒地正需要耕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