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生平第一次勞動,扁擔將他壓矮的同時,一個從未有過的意識的形體卻產生並長高了
2024-10-03 19:51:44
作者: 黃濟人
這天,邱行湘生平第一次勞動。
訓練班對犯人的勞動,是具有強制性的。他在以下意義上,對勞動並不感到被動:他感到他精神上的負擔重了些,而體力上的消耗幾乎等於零。他希望來個負擔的轉移,把心上的重量移一半到肩上來,以求得自身的平衡。李主任遞給他一把錐子,叫他納鞋底,他卻去保管室領了一根扁擔。他認為挑擔子只需要力氣,而他有的是力氣;納鞋底需要傷腦筋,而他再不願意傷腦筋了。
黃埔村口東側,是漳河訓練班的勞動基地。初春時分,幾十畝肥沃的土地上,麥苗墨綠,菜花金黃。仿佛大自然著意扮作妙齡女郎,吸引一切男性去追求生活。
邱行湘參加挑糞,為麥苗追肥。他挑起八十來斤的擔子,開始起步了。作為軍人,他在夜間也能筆直朝前走,可是一旦肩上掛著兩個小小的木桶,他就形同醉漢了。身邊走過李主任,邱行湘不願意抬頭,只聽見他的扁擔在肩上一嘎一嘎地打著拍子,他的布鞋在地下一嚓一嚓地合著節拍,百斤重的擔子使他走得愈發悠然自得了。邱行湘望著人們一個個擦肩而去,心裡好生惱火。他詛咒他那根扁擔比擀麵杖還會滾動,在他軍人特有的平肩上,居然放不穩。好在他胳膊粗大,肩不中用手中用,他索性任其扁擔從肩頭滑到背上,一手拎一桶,咬著牙齒把糞送到麥地。蔣鐵雄跟他開玩笑說,他這是在「橫槍躍馬走天涯」,他卻鼓起眼睛,對他的同鄉發牢騷說,北方的扁擔做得太長太圓,根本沒有溧陽的扁擔好使。
來回幾趟,手上的力氣使完了,他不得不重新把扁擔放在肩上,伸手將扁擔按住。這下他又陷入新的苦惱:那糞桶不是前重就是後沉,走在二尺高的土埂上,那身子不是東倒就是西歪,腰被扭得酸痛作脹。莫看他已滿四十歲了,肩上的皮膚卻白如凝脂,嫩如豆腐(其實他的手先前也是如同柔荑一般,只不過摸了半輩子的槍,磨出一手老繭)。扁擔一磨,那肩頭剛開始發紅,便已經破皮了。汗水滲進肉里,扁擔又不敢丟開,他只覺得有千根鋼針,一齊朝他心裡鑽,痛得冷汗跟著熱汗流了。
邱行湘本是為著打發光陰來到黃埔村口的,現在他手搭涼棚,朝天望去,卻發現太陽沒有往日肯動。就在精神的、體力的壓力將本來就不高的邱行湘壓得更矮的時候,一個從未有過的意識的形體產生並長高了——他不是從口裡而是從心裡吟出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句。他是一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但這於他的新的意識的啟蒙,似乎並無害處。他珍惜他的一切,自然包括他身上流下的汗水。現在,當他的汗水滴到麥苗上時,他發誓要嘗嘗由這幾根麥苗爾後長出的麥穗所做成的饅頭,究竟是什麼味道。在這以後,如果說他感到每日三餐的小米、高粱,並不比他過去的中餐、西餐難吃,除了環境所迫以外,不能說與他今日的汗水無關。
勞動是第一課。休息時,李主任單獨給他上了第二課——一個以後才編入課本的故事。
解放軍中央警衛連有一個小八路,當兵時只有十二歲。有天勞動時,這個小八路堅決不參加。他的道理是:當兵為吃糧,要勞動,出來當兵幹什麼!連長說,你不勞動也行,跟我到那邊玩玩去。走到那邊,小八路看見一個老同志在勞動。連長問小八路,你認識他嗎?小八路走近一看,是朱總司令。他驚奇了,忙問朱總司令為什麼要勞動。總司令笑著說,共產黨的軍隊不能增加老百姓的負擔,吃糧吃自己的糧。共產黨的軍隊不為老百姓著想,又何必打仗呢?小八路聽了很受感動,二話沒說,跑回去勞動了。
這在現在有人認為是過時的故事,在當時卻是對邱行湘的理智的一大衝擊。在他看來,共產黨軍隊又打仗又種莊稼,已經是舉世罕見了。當官的也要勞動,連總司令也不例外,他感到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神話。按照這種邏輯,那麼蔣介石也要勞動——邱行湘這樣想時,只有譴責自己荒誕不經的推理了——哪一個國民黨軍政人員是吃自己種的五穀!拿自己作比就已經夠了,怎麼能隨便驚動蔣總統呢!
請記住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邱行湘問李主任:「你們月薪多少?」李主任笑道:「我們沒有月薪。蔣介石不發呀。」「你們怎樣過日子?」「從生產里按照規定標準給生活費。這個生活費不是大洋,是小米。用小米折算成金額,如果生產超過了自己的生活規定標準,那麼就要繳公。」倘若不是親眼所見,身臨其境,關於「小米加步槍」的奇蹟,邱行湘是永遠不會相信的。共產黨貧賤不懾於饑寒,國民黨富貴則流於逸樂,他無法解釋這個現象。
李主任叫他在勞動中兼顧身體,並說勞動改造也就像戒菸一樣,中間有一個過程。邱行湘自然明白李主任的好意,不過他沒有戒菸的體會,他感到這個「過程」是太苦太苦了!他感到這個「過程」不應該是他的人生應該經歷的。儘管共產黨軍隊的總司令也在莊稼地里,但是他對農民的土地沒有半點興趣,他的全部興趣集中在軍人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