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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訓練班教唱《蔣介石,你這個壞東西》,他又一次面臨生存危機

2024-10-03 19:51:36 作者: 黃濟人

  同是一個村莊,對於邱行湘來說,不同的四合院有不同的空氣。在清一色的國民黨被俘軍官組成的小組裡,他感到連眾人的汗水也是香的。

  這裡,他結識了新的朋友:孫殿英部隊的兩個師長劉月亭和楊明軒,龐炳勛部隊的參謀長賀一吾……蔣鐵雄為他收拾鋪位,劉月亭為他打水盛飯,五十多歲的賀一吾平日不多言談,卻常在他跟前一口一個「邱老弟」。如果說,邱行湘在漫長的官僚生活中,從未感到什麼是滿足的話,那麼,現在他領受了「知足常樂」的快意,懂得了「能忍自安」的哲理。白天,他在學習會上大口地呼吸;夜晚,他在大通鋪上大聲地打鼾,他為自己規定的在近期唯一的任務是,消滅腮部因骨骼突出形成的直角,讓直角隱蔽在弧形的脂肪里。

  奈何在邱行湘的路上,一廂情願的好事並不多。現在,他又到了瀕於窒息的地步。

  

  在早晨集合會上,訓練班教唱《蔣介石,你這個壞東西》。各組人員整整齊齊站在村頭的操場上,用各種神情,各種音調,但基本整齊地唱著:

  蔣介石,你這個壞東西……

  囤積居奇、抬高物價、擾亂金融、破壞抗戰都是你。

  你的罪名和漢奸一樣的……

  你這個壞東西,

  真是該槍斃!唉,

  你這個壞東西,唉,

  真是該槍斃!

  邱行湘沒有唱。他站在前排中間,低著頭,面紅耳赤。感情這東西,真是不通自融。蔣介石受罵,邱行湘害臊。他剛剛抬起頭,正碰上李主任的目光,不得不把腳移動一下,用以遮蔽內心的恐慌,躲避對方目光的進攻。而後終於重新低著頭,像截木樁呆呆地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歌聲越來越大,他發現有人在撞他的肩頭,睨時,原來是身旁的蔣鐵雄已經唱得搖頭晃腦,腳也站不穩了。蔣鐵雄也瞟他一眼,口裡唱道:「就是你、就是你。」節奏愈來愈密,隊列里左一聲「壞東西」,右一聲「該槍斃」,連他這個沒有張口的人,也覺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他瀕於窒息的邊緣,其痛苦並不亞於被包圍在彈如雨下的洛陽中學核心陣地。冷颼颼的山風之中,他的額頭竟滲出滴滴熱汗。

  一聲「解散」,人們四下離去。邱行湘正想抬腿,見李主任朝他走來,他又不敢動彈了。這位永遠以正眼看人的身材高大的李主任,由於有著與他二十多歲年齡很不相稱的老練,使邱行湘有幾分畏懼他。儘管李主任不止一次對他聲稱,他們不是法官,這裡也不是法庭,但是,邱行湘認為,若是共產黨現在開始審訊他,他是沒有理由拒絕出庭的。李主任說話了,還是老習慣,微微一笑:「老邱哇。早上要多穿一點兒、北方不比南方。」待邱行湘抬起頭來、李主任已經走遠了。邱行湘仍在原地沒有動——他現在不想動。一次準備接受的審訊,就這樣像晨風一樣,輕輕地從他面前拂去。共產黨對俘虜不殺不辱到這種程度,若不是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他是絕對難以置信的。

  邱行湘帶著一絲暖意回到小組,卻受到人們的冷淡。有人警告他、共產黨釋放俘虜時,是以小組為單位的,既然如此,就不允許一粒老鼠屎攪渾一鍋湯,害群之馬應該根除;有人奚落他,要充英雄回洛陽去,這裡蔣介石沒有派視察小組;有人威脅他,要把他退還給那個年輕人的小組去,安惠林是治腫瘤的好手。邱行湘想對蔣鐵雄說明,李主任並沒有責難他,並準備就「沒有責難」一事,發表自己的一得之愚。可是,他發現這位幾乎是自己精神支柱的老友,表情也不是那麼自然了。

  邱行湘又一次面臨著生存的危機。不過這一次他多少有些感觸:人世間有許多煩惱是可以避免的。口裡的苦果,是他自己塞進去的——只要他張張嘴,苦果就會吐出來。張張嘴有什麼困難呢?只要吐出來的是苦果,而不是自己那顆靈魂!邱行湘這樣想時,賀一吾朝他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嘆道:「《人生指津》云:身為囚徒,兩望朝下,欲望淡泊,布衣粗糲,怡然自得,除了逆來順受,就是隨人驥尾。你我應該將此話置之座右。」

  達爾文的進化論告訴人們,動植物為著生存鬥爭,對於環境有著驚人的適應性。邱行湘作為人,作為有著生存目的的人,同樣不願意把自己永遠擺在被動的挨打的地位。他吸取了《人生指津》的積極因素,排除了先前的消極心理,決定也來個「哪匹山上唱哪首歌」。不出三天,他終於板著面孔唱了起來。久而久之,他竟發現這首歌並不是那麼刺耳,甚至有時覺得黃埔軍校校歌「怒潮澎湃、黨旗飛舞」的節拍,與「擾亂金融、破壞抗戰」的旋律一樣落地有聲。

  只不過他在第一次啟口時,把「蔣介石」唱成了「鏘鏘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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