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2024-10-03 19:50:02
作者: 黃濟人
汨羅市和汨羅江連在一起,汨羅江又和屈原連在一起,所以在沙溪鎮移民點見到崔太高的時候,我理所當然地提到了這位偉大的三閭大夫。年過半百的崔太高似乎有點兒不高興:「在老家就聽說過屈原是在這裡投江死的。我心頭在想,哪裡不好去,為啥子偏偏要去人家投江的地方呢?當然,這種想法和我當時的心情有關——」當時崔太高還沒有完全從中年喪子的悲痛中解脫出來。他的二十八歲的兒子患肝癌,花了五萬元也沒有醫好,病死在重慶的一家醫院裡。兒媳婦改嫁了,帶走了他視作心肝寶貝的六歲的孫子。老伴本來還算健康,可是整日以淚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離開忠縣,離開那間陰暗的老屋,正是崔太高求之不得的。雖然那間老屋就在石寶寨下面,那裡也是著名的風景名勝,可是他沒有半點留戀。「到了汨羅,我才發現這是個好地方。」崔太高顯然愉快得多了,「這樣給你說吧,我有兩個想不到,一是想不到房子有這麼好,好就好在房子修在鎮裡,修在街上。二是想不到田土有這麼好,好就好在地勢平坦,田土方正,不像老家山區,一畝地分成十幾塊,坡坡坎坎地牛都爬不上去」。牛都爬不上去的田土崔太高是種不動了,兒子在世的時候,他也是動口不動手。到了汨羅,雖然田土比老家多出一倍,他卻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得到收穫,用他的話說:「一個電話機耕隊就來了,種子和肥料都不用管,人家配搭得好好的。」種地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掙點鈔票。老家時在石寶鎮搞了個裁縫鋪,崔太高負責剪裁,老伴負責縫紉,雖然縫紉機也帶過來了,但是老伴眼睛已經昏花,再說這沙溪鎮上裁縫鋪大大小小有十個,要做也做不過人家。那日在家閒著無聊,崔太高順著汨羅江漫步到了一個村莊,村莊裡有個花圈店,他皺了皺眉頭,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店主很好客,邊扎花圈邊對他道,我只會扎花圈,賣給死了人的機關單位工礦企業,老百姓辦喪事也有買的,但買得多的是靈屋、寶塔、金山和銀山。這些東西店裡也有,可那是我從汨羅買來賣的。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崔太高用肉眼悄悄丈量了花圈大小,靈屋的高低,至於寶塔里的紙菩薩是怎麼做的,對於他這個能剪善裁的手藝人而言,更是一目了然的事。崔太高回到家裡,把當街的底樓作為門面,很快便在沙溪鎮上開起了花圈店。在工商所登記的時候因為鎮上只此一家,由他填補了這個空白,所以還引起了所長極大的重視。「你可以把門面裝修一下,像正規店鋪那樣,安一個防盜卷門。」所長對他道。他對所長說:「不安,不安,小偷啥子都想偷,唯獨花圈不想要……」
我在花圈店裡見到崔太高的時候,他正在埋頭幹活。「你削木頭作什麼用?」我問。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生產原料應該是竹子。「竹子先編成寶塔的形狀,然後用顏色紙裱糊,再在每一層放進一個紙菩薩。」崔太高解釋道,「紙菩薩過去是畫在紙上的,沒有立體感,我現在手上的活路就是削木腦殼,把它們變成木菩薩,這樣銷路不錯,連汨羅市裡的喪事一條街都來我這裡訂貨了。」我對他道:「銷路不錯是因為項目不錯,投資少,成本低,不怕盜,而且活路輕巧,不用肩挑背磨,是很適合你的年齡和身體的。」「我也這樣想,可是老伴不這樣想,」崔太高邊削邊道,「她說我這個行當不吉利。我反駁她說,在老家不搞這個行當不是更不吉利麼?她不說話了,只是要我空閒的時候多上街,找人多的地方沖沖喜。我不信她這些,何況空閒的時候我還要寫作。」「寫作?」我稍感意外,「你搞哪方面的寫作呢,是文學創作還是通訊報導?」「我也不曉得它叫啥子,反正落戶到汨羅後,有些想法,有些心裡話,我就把它寫下來寄到《汨羅日報》去了。」崔太高興致勃勃地道,「沒有想到報紙把它登出來了,登在讀者來信欄目里,其他改動不大,就是每篇文章他們都要在開頭加上一句『今借貴報一角』,給人的印象就好像我寫的是報屁股文章。」我忍俊不禁道:「那也不能這樣說,文章好壞不在頭版二版,在於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真話,絕對是真話!我都幾十歲的人了,還會說假話去騙人麼?不信我把報紙拿給你看看。」崔太高從臥室取出兩張報紙,先遞給我一張:「這是落戶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寫的。」他這樣寫道:「……當地群眾和做生意的總認為我們移民搬遷時,國家一定補助了不少錢。當我們到鎮上買菜和添置生活用品時,價格總比當地人的要高。鎮黨委、政府知道情況後,馬上組織幹部向當地群眾宣傳法律政策教育做生意的人對移民要同等對待。現在,上街購物與以前大不相同了,價格公道,也沒有短斤少兩,我們深切感受了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溫暖,大家紛紛表示,要教育子子孫孫做遵紀守法的公民來報答黨和政府對我們的關心和照顧。」他遞給我另一張:「這篇文章剛發表出來,寫的是上個月發生的事——」他這樣寫道:「八十多歲的移民鄧學仕因長期重病久治無效而去世。出殯之時,當地一位群眾依照當地風俗不准出殯隊伍從其房前通過。移民們想走小路但看到路狹小而陡峭,棺材無法上去,便仍決定走大路。但再次遭到該群眾的阻止。在進退兩難之時,有人想到了法律,便將電話撥到鎮上李家段派出所,在20分鐘之內,所長和幹警趕到,苦口婆心地做群眾工作,直到次日上午10點事情仍未得到解決。移民們決定抬起棺材直衝過去,眼看一場糾紛因此而起,在此緊要關頭,所長帶領幹警們一起站在群眾的門口,隔開群眾和移民送葬隊伍,使送殯隊伍順利通過……」看完之後,崔太高問我寫得好不好?我說寫得好,好就好在真實地寫出了移民的生活。他說鎮黨委書記也是這麼說的。並且為了鼓勵他投稿,報上每發表一篇他的文章,鎮黨委就給他十元錢的獎勵。「這兩天我在構思我的第三篇稿件。」崔太高信心十足地道,「前兩篇寫了當地群眾,這一篇我要寫外遷移民,寫寫我們當中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