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2024-10-03 19:48:03 作者: 黃濟人

  這份倡議書,來自崇明縣三星鎮的二十八戶移民:「我們要自立自強,積極發展生產,雖然暫時對這裡的耕作方式與生產技術還不太適應和熟悉,還存在著很多生產上的困難,但是我們有一雙勤勞的雙手,也有聰明和才幹,更要建立戰勝困難的信心和精神。我們來自山區,要克服語言障礙和自我封閉意識,儘快適應新的生活環境,要不斷養成講文明、講衛生的生活習慣,要主動與當地融合,熟悉適應風土人情。落戶崇明後,我們就是這裡的村民,儘管我們為了三峽工程舍家外遷,為國家作出了貢獻,有著值得我們引以為自豪的光榮感,但我們不能因此有特殊公民的思想,要自尊自律,學法守法,用法律法規和村規民約規範我們的行為做遵紀守法的好公民……」計處長告訴我,這份倡議書的背後站著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外遷移民,不是當地幹部,而是一個年近六旬名叫陳蘭芳的農村婦女。去年這個時候,崇明縣召開三峽移民自強、自富、自律暨幫扶工作經驗交流會議,他在會上聽了陳蘭芳的發言,聽了三星鎮移民的倡議,在他的感覺上,後者顯然是在前者的精神感召下的產物。

  我決定去三星鎮看看陳蘭芳。車在環島柏油馬路上急駛,距離陳蘭芳那座低矮簡陋的平房只有一里路的馬路邊上,我看見了四幢別墅式的小洋樓,毫無疑問,那裡住著四家來自雲陽的外遷移民。在我的提議下,我們在外遷移民的房前下了車,去陳蘭芳家之前,順道也去看看他們。他們都下地干農活去了,四幢房子有三個鐵將軍把門,唯有張青林的女兒張丹丹在家,她已身懷有孕,挺著大肚子,還跑上跑下地為我們端水倒茶。「你的丈夫呢?」我問。「上班去了。」她回答說,「他是個司機,每天早出晚歸。他家正在修房子,所以我們暫時都住在我爸爸媽媽家。」聽得出來她的丈夫是當地人,於是我又問:「你們是自由戀愛呢還是包辦婚姻?」她笑道:「現在哪裡還興包辦?我丈夫是隔壁村的陳蘭芳師傅介紹的。我們初來乍到,人地生疏,多虧碰上了她這個大好人哩……」「等等。」我打斷張丹丹的話,「陳蘭芳和你們不是一個村的嗎?」「不是。」她告訴我,「我們是廟星村,陳蘭芳師傅是南橋村,南橋村沒有移民。」「那,你們為什麼稱呼她師傅而不叫大姐呢?」「也有叫大姐的。」張丹丹道,「我爸爸媽媽稱呼她師傅,主要是什麼都要靠她教。爸爸在老家時從來沒有種過莊稼,他在一條個體運輸船上當輪機長,拿工資吃飯的。媽媽倒是會種地會養豬,可是到了崇明島,氣候不同,泥巴的顏色都不同,她就什麼也不會了。」計處長對我說,和剛來這裡的移民什麼也不會相反,陳蘭芳是個種地的好手,早在十年前,她就和她當過生產隊長的老伴開始從事蔬菜種植業,掌握了一整套種植技術。移民落戶廟星村以後,糧食有現成的吃,蔬菜卻要靠自己種,但是因為不會種,結果種什麼死什麼,就在移民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得到消息的陳蘭芳從南橋村趕來了。來了一次不行,兩次也不行,陳蘭芳索性放下家中的農活,每天起早摸黑地出現在這四家移民的田頭地角。移民不用買菜吃了,陳蘭芳也可以打道回府了,可是她不,用她的話說,不僅不用買菜,而且必須賣菜,崇明島上工業不發達,全憑賣菜賺鈔票。就這樣,三秋大忙季節,陳蘭芳開始為移民籌劃搭建蔬菜大棚,從手把手指導整地挖溝、施肥育苗,到腳跟腳陪同購買竹頭、尼龍薄膜,足足花了半個月,終於為張青林、何科祥兩戶移民搭建起四個大棚,種上了一畝半地的早洋山芋,確保在元旦節之前全部上市。這個季節,也正是陳蘭芳家中的蔬菜上市旺季,但是為著讓移民在崇明島看見希望,她壓住自己的蔬菜不賣,反而動員自己的丈夫和她一起去市場先把移民的蔬菜賣掉。「那天我也去鎮上了。」張丹丹忍不住撲哧一聲,「現在想起來真是好笑。我爸爸還有隔壁鄰居何叔叔傻傻地站在農貿市場的蔬菜攤位上,一句上海話也不會說,只聽見陳蘭芳師傅大喊大叫,我當時也聽不懂她在喊叫什麼,反正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意思。她這一招還真靈驗,不一會兒買菜的人就圍過來了。稱秤的是她的丈夫,手忙腳亂的時候,稱的是我家的洋山芋,收的錢就往我爸爸的衣袋塞,稱的是何叔叔的洋山芋,收的錢就往何叔叔的衣袋塞。我站在爸爸旁邊,看見他中山服四個衣袋都有錢,像棵搖錢樹了!」我也忍俊不禁道:「搖錢樹我見過兩棵,那是從地裡面挖出來的出土文物,活著的並且會說話的搖錢樹我沒見過,而且是第一次聽說。哦,對了,你們這裡四戶移民,就你家和何叔叔兩家種大棚蔬菜麼?」「開先是這樣。以後看見蔬菜能賺錢,張伯伯和李叔叔才搭了大棚的。」張丹丹告訴我,「張伯伯開先種西瓜,十畝地的西瓜苗都是陳蘭芳師傅在大棚里育好,然後親手種到大田裡的。去年年初,陳蘭芳師傅發高燒,打針吃藥吊鹽水,在鎮上住了四天醫院。就在這四天之內,李叔叔的兩百棵番茄秧因為沒有適時揭棚而燒苗枯死了,陳蘭芳師傅出院才知道這件事情,她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為了不讓李叔叔經濟上受損失,她自己出錢,從合作鎮一個徒弟那裡購進番茄苗,給李叔叔的大棚補種上了。」一直坐在側旁洗耳恭聽的施局長這時轉過身來,用一種不吐不快的口吻對我說:「關於陳蘭芳,最讓我感動的還是今年春節剛過的那個深夜——」忙碌了一天的陳蘭芳早早地進入了夢鄉。忽然間,玻璃落地發出的咣當聲把她從夢中驚醒,定睛看時,漏空的窗戶外面樹幹搖曳,狂風大作。不好,起龍捲風啦!她趕緊叫醒老伴,繼而翻身下床,手拿電瓶燈,邊穿衣服邊朝門外跑。老伴以為她要去自家的蔬菜大棚壓土加固,結果發現她朝廟星村跑,放心不下之餘,也趕緊追過去了。四家移民也許是房屋牢實的緣故,全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陳蘭芳老兩口兒也不驚動他們,只顧在他們搖搖欲墜的八個大棚上面加固棚架,覆蓋薄膜。好幾次這邊的薄膜壓住了,那邊的薄膜又飛起來,老兩口兒便各守一邊,同時跪在地上,然後趕緊壓土。整整兩個小時以後,老兩口兒回到自己的房前,自家的大棚已被損壞三個,加上棚內秧苗遭受霜凍的損失,不在三千塊錢之下。「我問過陳蘭芳,為什麼要這樣做?」施局長面朝計處長道,「她說自己從小失去父母,家境貧寒,是共產黨養育了她們姐弟三人,免費上完初中,掌握了一定的生產技能。她不會忘記黨的恩情,而移民正是響應黨的號召來到這裡的,所以她就把自己的報答之心放到移民身上去了!」我在心裡點了點頭,上海人的傲慢大概存在於都市的弄堂之中,崇明島上的普通農民原來和山里人有著相同的樸實與真誠。我想見到陳蘭芳的願望更迫切了。握別張丹丹,我們又上車前行,就在汽車剛剛拐上柏油馬路的時候,計處長指著馬路另一邊偌大一塊麥田說:「喏,陳蘭芳在那裡!」打開車窗,順著計處長的手勢望去,麥田中間果然蹲著一位身材矮小的農村婦女。「她在那裡幹什麼?」我問。「前幾天下雨颳風把麥子颳倒了,現在要幾窩幾窩地捆起來豎在地里,收割機來了才好操作。」施局長對我說,「這塊麥田不是陳蘭芳自己的。喏,那是界碑,界碑右邊才屬於南橋村呢。」「那麼,陳蘭芳又在幫移民幹活了?」我說。「肯定。」計處長又指著麥田的另一頭,「這兩位都是移民。男的是張丹丹的爸爸張春林,女的是她媽媽彭祖英,他們正在捆麥子呢。」我不願意打擾他們,連車都沒有下。專程來看望陳蘭芳,沒有看清她的面容,也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但是,當我們驅車前往廟鎮的時候,她給我留下了一個佝僂著身腰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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