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2024-10-03 19:47:51 作者: 黃濟人

  男朋友叫張文標,也是初中畢業,比壽紅長一歲。家就在愈曹村,與壽紅家不到兩百米。然而,為了找到這個張文標,倉樹翠不惜捨近求遠,在全鎮範圍內下了個大包圍。她在各村的人口花名冊上,先對適齡男青年進行篩選,離過婚的不要,因為壽紅是黃花閨女;在外經商的不要,因為壽紅老實巴交,而男人有錢就變壞;長相難看的不要,因為壽紅白白淨淨,漂漂亮亮。篩選出來的優秀青年倒是不少,可是倉樹翠認識的只有幾個,於是分頭拜託各村各組,有了線索立即報告。那日倉樹翠的辦公室來了位愈曹村的杭大媽,笑眯眯地說了句「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倉樹翠很快反應過來,禁不住拍案叫絕道:「就是他!」她見過張文標,一位誠實上進的小伙子,她更熟悉他的父母,兩位勤勞善良的普通農民,在這樣一個忠厚老實的家庭里,壽紅一定會生活得美滿幸福的。亦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當杭大媽把張文標帶到壽紅全家人面前的時候,全家人都舉雙手贊成。事隔一年,當倉樹翠把張文標帶到我和徐小娜面前的時候,我也在心裡投了他一票。我是在愈曹村張文標的家裡見到壽紅的。張文標當時不在家,他在本村的一家工廠當電焊工,還沒有下班回來。見到壽紅的時候,也見到她懷中剛滿五個月的女兒,女兒的眼睛像她媽,睫毛長長的,女兒的鼻子像他爸,鼻樑高高的。我們見到了張文標的父母,沒有見到壽紅的父母。壽紅的母親還住在附近那幢單門獨戶的房子裡,她比壽明才大兩歲,今年正好五十,陪伴她的是剛上初中一年級的兒子。壽明才我們卻不可能見到了,他已經在去年九月份去世,按照當地的風俗進行了安葬,此時正長眠在愈曹村的公墓里。談到父親,壽紅略帶傷感地道:「我們是去年八月結婚的,父親去世的前一個月。日子是父親替我們選的。我問父親為什麼要選在8月1號?他反而問我怎麼忘記了這個日子。原來我們一家人是去年的這天從奉節來到嘉善的,今年的這天正好一周年。父親那天還對我說,你爸爸一生平平淡淡默默無聞,如果說對國家還做過一件事情,那就是移民外遷的時候,沒有給政府添過麻煩……」我在心裡默默地點了點頭,有些自言自語地道:「你爸爸能在臨終之前,親手為自己的女兒操辦婚事,這恐怕就是對他最大的報答與安慰了!」壽紅聽見了我說的話:「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們結婚那天,父親特別高興,換了一身新衣服,站在家門口給客人遞煙,大人遞煙,小孩遞煙,連抱在懷裡的嬰兒也遞煙,像個老頑童似的。特別看見他在岸上拼命地跑,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樣子,我簡直感動得想哭,可是結婚那天是不能哭的,所以淚水只好朝肚裡吞……」

  我打斷她的話:「他在岸上拼命跑什麼?」回答我的是倉樹翠:「這是我們當地的風俗。辦喜事那天,男方家裡一定要搭彩船。大姑娘上船跟你們那邊大姑娘上轎是一個意思。新娘上船以後,要順著村裡的小河從娘家劃到婆家。前去迎娶的新郎卻是不能上船的,只能在岸上跟著彩船跑,跑的人也不止他一個,大人小孩親朋好友都在跑,像馬拉松比賽那樣熱鬧。那天我也在岸上湊熱鬧,壽明才邊跑邊對我說,壽紅去年的今天上船,今年的今天也上船。我對他說,這就叫一帆風順,好人一生平安!」張文標的母親接過話說:「壽紅真的是好人,都說我們浙江人性情溫順,她比浙江人還要溫順得多,說話輕言細語的,重活髒活搶著做,做得我都心痛了,我把她當成親生女兒呢!」正在這時,張文標下班回來了。外面開始下雨,他打著雨傘,穿著筒靴,放下雨傘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壽紅懷裡的女兒抱在他的懷裡,然後親親女兒的臉蛋叫著女兒的名字:「雨亭、雨亭。」徐小娜聽著這個名字,覺得有些奇怪:「你給女兒取名字的時候,有什麼講究沒有?」張文標笑道:「主要是壽紅來浙江不久,對這裡的氣候不習慣,老是說這裡喜歡下雨。我說那就給女兒取個名字叫雨停好了,停字不合適,又是女孩子,所以換成亭亭玉立的亭,雨停以後,太陽就出來了,女兒是我們的太陽,我們的希望呀!」「好名字,好名字!」徐小娜嘖嘖連聲道,她又問,「你媽媽把壽紅當成自己的女兒,你又把壽紅當成自己的什麼人呢?」「當然是自己的妹妹啦。」張文標看看壽紅:「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壽紅盯了張文標一眼:「我不姓林,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是長江發大水,把我衝到浙江來的!」眾人大笑之餘,倉樹翠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哦,對了,壽紅那個羊毛衫廠的老闆昨天打電話給我,催壽紅回去上班呢。」「下個月我就去。」壽紅對倉樹翠道,「下個月女兒滿半歲,我可以把奶給她斷了,然後就回去上班。廠裡面的事情也多,我儘量做到兩不誤才是。」「你是兩不誤,我是兩頭騙。」倉樹翠扭頭對我笑道,「像壽紅這樣的人好找工作,找到的工作也好。別的企業就不一定好打交道了。企業是私人的,老闆傲慢得很,我只好騙老闆說,這個移民請你收下,書記讓我給你打個招呼。回到鎮裡,我又去騙書記,說老闆已經答應了,只要你在合同上籤個字。哼,騙就騙吧,只要移民進了廠,我這個騙子就高興!」倉樹翠又說到壽紅,「壽紅不用擔心了,我擔心壽紅的母親。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又要下地幹活又要管兒子的三頓飯,不是長久之計呢。有人建議給壽紅的母親找個老伴,我說這事可以考慮,但不是最近。壽紅在這裡,她是同意我的觀點的。我們不能對不起死在愈曹村的壽明才呀!」張文標對倉樹翠道:「我和父母都商量好了,壽紅也同意,下個月就把岳母和弟弟接到我們這邊來。本來就是一家人,何不熱熱鬧鬧的呢?」壽紅道:「就怕我媽不干。」倉樹翠道:「你媽不干我就去背她,去把她搶過來。哈,我那邊騙人這邊搶人,我成什麼人了……」

  雨下得更大了,屋檐下的嘀嘀嗒嗒未能掩去屋子裡的歡聲笑語。我雖願意久坐,但不得不告辭了。坐在客廳角落一言未發的,是張文標的父親。這時他冒著傾盆大雨,傘不打,靴不穿,突然跑進屋前幾十公尺之外的蔬菜大棚里去了。待他再冒雨跑回來,遞到我手裡的,卻是用塑膠袋裝著的滿滿一袋西紅柿:「自己種的,不值錢,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我不知道當地是否有送西紅柿的風俗,只知道富裕的浙江農民也有著貧困山區的憨厚與樸實。我把西紅柿遞給徐小娜:「你把它轉交給勞局長,因為我來干窯鎮的時候,他說如果移民還有什麼反映情況的材料,讓我給他帶回來。現在,我給他帶回來了……」

  我回到杭州的當天,錢國女主任也從北京回來了。我去浙江省移民辦看她,因這位移民辦主任還擔任著省民政廳黨組成員的緣故,所以我一見面就問,你是參加民政方面的會呢還是移民方面的會?她說,是移民方面的會,現在移民方面的會要比民政方面的會多得多。她又說,從會議的目的是解決問題的角度說,移民方面的會議就不算多了。我提到幾個月前在這裡召開過的一次會議,也就是好些省份移民辦的同志稱呼的杭州會議。「這次會議開得是時候。」錢主任和藹的表情中顯露出幾分嚴峻,「國務院提出的移民政策『兩個調整』的方針已經三年了,從試點到大規模的向十一個省市舉遷,移民外遷工作順利向前推進,到目前已經完成出市外遷總任務量的百分之七十三。但是與此同時,接收外遷移民的十一個省市相繼發生了多起移民不穩定的事件,這就給順利向前推進的移民外遷工作造成了障礙。所以,國家三建委這次召開的會議叫做外遷移民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主要是解決穩得住的問題。」當我問及出現這些問題的原因時,錢主任認為有遷出地的原因,有遷入地的原因,都在於基礎工作不紮實,出現的問題得不到及時處理,積累和激化了矛盾。她最後談到移民本身的原因,那就是特殊公民和絕對平均的思想比較嚴重,而應有的法制觀念比較淡薄。我同意她的看法。記得在嘉興採訪時,有位移民我開始覺得非常通情達理,既是高中文化水平,喜歡看書,又是多年打工在外,見多識廣,到了嘉興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城南參觀中共一大南湖會址。可是,以後他向我提出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問題:「我家的電費,你說應不應該繳?」我回答說:「如果你用了電而不繳電費,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力法,當地供電部門就可以對你拉閘停電。」他一聽火冒三丈:「第一我不曉得有電力法,第二就是有電力法,也不應該把三峽庫區外遷移民算在執法範圍之內,或者乾脆增加一個條款:凡三峽庫區外遷移民,可以不繳或少繳所用電費。」「為什麼?」我驚異得睜大眼睛。他火氣未減,振振有詞地道:「三峽工程是修來發電的,我們是為三峽工程搬家的我們憑啥子還要繳電費?要是我們不搬家,它發得出鬼的電來,真是的,吃屎的欺負到屙屎的頭上來了!」我無言以對。因為這位特殊公民的思維方式與語言邏輯都是特殊的,要改變這種特殊,卻不在我的能力範圍。錢主任告訴我說:「這次會上,還傳達了吳邦國副總理的一個批示精神,他認為外遷工作總體上是順利的,但對15%存在不同程度困難的移民,以及5%有對立情緒的移民要高度重視,否則5%會影響到95%,他強調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外遷移民工作思想性、政策性很強,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往往會留下後患,因此要深入基層,調查研究,發現問題,總結經驗,有針對性地提出政策措施。」我對錢主任道:「難怪你們要組織這麼多幹部到基層搞安置檢查了。這次與他們同行,是一次額外的收穫。另外你們課題組的研究成果,我也頗感興趣。」錢主任搖搖頭,莞爾一笑道:「那是我們移民辦幾個秀才搞的,作為一種嘗試,一種探索。其中有的觀點我覺得不錯,有的卻不敢苟同。比如說移民的思維方式,論文認為遷入地人們的市場意識濃厚,能夠積極主動地參與市場競爭,而外遷移民思維習慣上有盆地意識,往往急功好利,怕風險、怕競爭,市場意識淡薄,遇到問題不是去找市場而是去找市長。論文舉了一個例證,部分外遷移民將臍橙之類的土特產運到遷入地後,大多依賴當地政府部門幫他們推銷。這個例子充其量是就事論事,不足以證明前面市場意識淡薄的觀點。他在老家為什麼不找市場推銷臍橙呢?因為用不著。為什麼在遷入地就用得著呢?這當中顯然存在別的問題。在發現問題,提出政策措施方面,我覺得上海市移民辦的工作做得比我們好,你明天去上海,一定要去崇明島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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