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1918年11月11日，持續了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終於結束，戰勝的協約國沉浸在一片歡欣喜慶的氣氛之中。

  同年11月16日，英屬威海衛租借地行政長官洛克哈特在慶祝集會上發表講話，稱：「值此勝利之日，我與威海衛人民祝賀戰爭勝利，並感謝你們的幫助，從威海衛招募的華工軍團對戰爭發揮了巨大作用，非常感謝華人社團對大英帝國的衷心支持。」

  而中國國內同樣是一片歡騰，中國文化名人蔡元培、陳獨秀振臂高呼：「勞工神聖」「勞工萬歲」。蔡元培、陳獨秀之所以發出這樣的呼聲，是因為中國北洋政府作為協約國的一員，終於也享受到了一次久違的戰勝國的滋味。在這之前，從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曆次對外戰爭無一不敗的歷史由此結束。

  中國政界要員、社會名流以及市民學生，人人歡呼雀躍、躊躇滿志。許多人也像蔡元培、陳獨秀一樣認為，大量華工為戰爭的勝利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中國由此可以名正言順地獲得戰勝國的地位，以此為契機，打破套在中國人頭上的重重枷鎖，一改中國卑微國際地位的日子，已經指日可待。

  

  戰勝國對於國體而言是一種榮譽，然而，對於赴歐參戰的15萬中國勞工而言，付出的代價慘重至極，令人心酸。

  隨著響徹了4個年頭的槍炮聲消失在晴空之中，1919年1月18日至6月28日，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協約國）和戰敗國（同盟國）在巴黎凡爾賽宮鏡廳召開了以處置戰敗國德國為中心的巴黎和會。此次會議共有27國參加。會議標榜建立世界永久和平，實際上是英、法、美、日、意帝國主義戰勝國分配「戰利品」，重新瓜分世界。

  而此時的中國作為戰勝國一員正在舉國歡慶，國人從上到下，滿以為這次可以收回戰前被德國占領後又被日本侵占的青島和山東半島主權。為此，中國北洋政府任命外交總長陸征祥、駐美公使顧維鈞、南方政府代表王正廷、駐英公使施肇基、駐比公使魏宸祖5人組成代表團，赴巴黎參加此次會議。

  1918年12月4日，中國代表團抵達巴黎，首先遇到的是和會席位問題。會議將參會國家劃分為三等，一等5個大國分別為英、美、法、意、日，5強分別各占5個席位；其他一些國家3個席位；一些新成立、新獨立的國家只有兩個席位。作為戰勝國之一的中國，竟然被劃為最末一等，只配有兩個席位，來自中國的5位代表只能輪流出席會議。

  中國準備向和會提出收回山東權利問題，但日本先發制人，率先在由5大國代表組成的「十人會」(1)上提出「德國在山東的權益應直接由日本繼承」，妄圖在中國代表無權參加的情況下獲得會議通過。

  對此，美國代表威爾遜總統和蘭辛國務卿沒有順應日本代表的意圖，而是表示應該聽取中國方面的說明。

  於是，「十人會」決定邀請中國代表出席當天下午的會議，並就山東問題進行專題辯論。

  這是關係到國家領土主權完整的重大問題，按照國際慣例，應當由中國代表團團長陸征祥親自參加並答辯。但陸征祥只會法語，不會英語，而大多數與會代表只懂英語，不懂法語，說法語顯然不利於各國代表了解事情真相，不利於取得各國代表的支持。陸征祥不便發言，其他代表呢？或是不足以擔此重任，或是為個人名利著想，也不願意參加辯論。

  在這關鍵時刻，剛過30歲，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顧維鈞主動站出來承擔這副重擔。

  1919年1月28日，和會就討論中國的山東問題，專門舉行最高會議。日本代表牧野伸顯竟然以一種居高臨下，不容辯駁的蠻橫神態和語氣提出：「沒派一兵一卒的中國沒有臉面收回山東。德國原在山東的一系列侵華權益，應無條件讓與日本繼承。」

  隨後發言的英國代表貝爾福外長也認為：「中國是沒死一個人，沒花一個先令的戰勝國。」

  「我倒想問問牧野男爵，中國的山東回歸中國政府管轄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知你憑什麼如此的憤怒？」輪到中國代表答辯時，顧維均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發言席，針對日本代表的無理要求，慷慨陳詞，指出中國作為主權國和戰勝國，依據國際間的基本準則，完全應該收回屬於本國的領土主權。面對氣勢囂狂的牧野伸顯，他憤怒譴責道，「應當憤怒的理應是中國，而絕非日本。你們日本仗恃武力，在全世界面前強占了中國的整個山東省，山東省的3600萬人民該不該憤怒？四萬萬中國人該不該憤怒！我想請問日本的這個行為算不算是搶劫，是不是無恥，是不是極端的無恥！山東是中國文化的搖籃，中國的聖人孔子和孟子就誕生在這片土地上，孔子、孟子猶如西方的耶穌！無論從歷史、經濟，還是戰略方面，還有宗教文化，山東都是中國的，中國絕不能失去山東，就如同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尊敬的主席閣下，尊敬的各位代表，能夠代表中國參加這次和會，我自感責任重大，因為我是代表了占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中國在這裡發言。剛才牧野先生說中國沒派一兵一卒，還有其他代表也認為中國是沒死一個人，沒花一個先令的戰勝國，這是無視最起碼的事實，我15萬華工在歐洲西線戰場浴血奮戰，誰能否認他們的貢獻和作用？請你們看看，」他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照片，繼續說下去，「戰爭期間，俄國東線不算，僅中國派往歐洲西線的勞工就多達15萬，他們遍布於戰場的各個角落，他們和所有戰勝國的軍人一樣在流血，在犧牲，我想讓大家再看一張在法國戰場上犧牲的華工墓地照片。」他一邊將一張華工墓園的照片展示於各國代表和記者，一邊接著說道，「這是長眠著842位華工的法國努瓦耶勒市的諾萊特一戰華工墓園，僅僅在法國和比利時，這樣大大小小的墓園就有69處，安葬華工1874人。這些長眠於墓園中的中國戰歿者大多正是來自我們此時此刻正在談論的山東省。華工為什麼犧牲？就是為了贏得這場戰爭！正是為了換回自己家園的和平和安寧！因此，中國代表團深信，會議在討論中國山東省問題的時候，會考慮到中國基本的合法權益，也就是主權和領土完整。否則，亞洲將有無數的靈魂哭泣，世界永遠不會得到安寧！」

  顧維鈞據法引典，陳情說理，擲地有聲。

  發言一結束，美國總統威爾遜、英國首相勞合﹒喬治，以及會議主席法國總理克萊孟梭，巴黎和會三巨頭一齊走上前去與顧維鈞握手，對他的發言表示祝賀，並說「整個發言是對中國觀點的卓越論述」。

  由於義大利企圖獨占地中海的野心遭到美、英、法3國的猛烈抨擊，1919年4月24日，義大利代表團撤離和會回國。

  在和會最高會議上，日本代表牧野伸顯發出警告，「中國山東問題如果不按照日本的主張辦理，日本將拒絕在和約上簽字。」

  日本的要挾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英法首腦立即支持日本的意見，原本在山東問題上與中國意見一致的美國總統猶豫了，在反覆權衡美國在亞洲的利益後，威爾遜終於決定犧牲中國，支持日本。

  中國代表團接到通知，克萊蒙梭、威爾遜、勞合﹒喬治3位首腦有重要提案約見中國代表團。

  到達凡爾賽宮後，由美國總統威爾遜向中國代表團宣布最高會議的意見。

  威爾遜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說道：「最高委員會會議擬定的解決方案希望能被中國接受，它也許不能令中國滿意，但是在目前情況下，這已是所能尋求的最佳方案。這個方案是——」威爾遜翻開記事簿，大聲宣布，「日本將獲有膠州租借地和中德兩國條約中所規定的全部權利，然後再由日本把租借地歸還中國。但歸還後日本仍然享有全部經濟權利包括膠州鐵路。」宣讀完畢，威爾遜合上記事簿，繼續說道，「這個方案可能並不符合中國的願望，但是，最高會議所能尋求的最佳效果，也只能如此了。」

  聽了這樣的結果，中國代表團團長陸征祥默然無語。少頃，只有顧維均憤怒而又無可奈何地說道：「最高會議的這個方案肯定會使中國人民大失所望，不僅如此，諸位對日本的縱容，必然會在亞洲種下禍根，這不僅對中國的安全不利，對世界和平同樣不利。」

  「那麼請問中國代表，」面對年輕氣盛，怒色滿面的顧維均代表，勞合﹒喬治首相提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們究竟喜歡你們的政府和日本人秘密簽訂的解決方案——包括二十一條，還是喜歡剛才美國總統提出的方案？」

  「這兩種方案中國都不能夠接受。」顧維均明確回答，「而且，我還要特別提請諸位注意日本的野心。日本占領富有戰略意義的中國沿海省份以後，必將得寸進尺，諸位所說的最佳方案，只能為實現日本建立東亞帝國，排斥西方國家利益打開方便之門，到那時，你們一定會追悔莫及的。」

  「顧，」克萊蒙梭狠狠抽了一口大雪茄，說：「還是不要危言聳聽吧。」

  「那我們就拭目以待，我相信，事實很快會證明我向諸位所說的一切。」

  當巴黎和會決定把德國在中國山東的權利轉讓給日本的消息傳到北京時，中國人民頓時陷入一陣沮喪和憤怒的情緒之中。

  1919年5月3日，蔡元培先生得知北洋政府準備妥協，憤怒之極，連夜把中國政府準備簽字割讓青島和山東半島主權的消息告訴了北大學生和學生領袖。

  5月4日，中國爆發了標誌著中國作為一個主權國家覺醒的「五四」學生運動。隨後，反帝反封建的呼聲在全國一浪高過一浪。孫中山先生領導的中華革命黨，也正是在「五四」之後改名為中國國民黨。巴黎和會兩年後，中國共產黨成立，中國的命運最終被改寫。

  在中國人民爭主權、爭獨立偉大民主運動的推動下，北洋政府電令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拒絕在凡爾賽和約上簽字。這是中國近代外交史上中國人第一次堅決地對列強說「不」。

  在巴黎和會最終裁決將山東權利交與日本時，憤怒的顧維均即席發言。他的聲音，猶如洪鐘大呂，震盪金碧輝煌的凡爾賽宮，也震撼了整個中國：

  「尊敬的主席閣下，尊敬的各位代表，我很失望，我很失望！最高委員會無視中國人民的存在，出賣了作為戰勝國的中國，我很憤怒，我很憤怒！你們憑什麼，憑什麼把中國的山東省送給日本人？中國人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我想問問你們，這樣一份喪權辱國的協約，誰能接受？所以，我們拒絕簽字！請你們記住，請你們記住，中國人永遠不會忘記這沉痛的一天——永遠不會！」

  正是這一次的堅決不退讓，使巴黎和會懸而未決的山東問題，最終在1921年召開的華盛頓會議上得到解決。經過36次艱難的談判，中日最終簽署了《解決山東懸案條約》及附件，日本無可奈何地一步步交出了強占的山東權益。

  在華盛頓會議上，負責山東問題並最終為中國虎口奪食的，正是時年33歲的顧維鈞。

  沒有華工的犧牲與付出，就沒有改變中國命運的「五四運動」，就沒有中國人第一次在國際舞台上說「不」，也就沒有1921年收回山東主權這件令中國人揚眉吐氣的壯舉。

  因而，作為中華後人，我們絕不應當忘記赴歐參戰的15萬一戰華工，尤其是骨埋他鄉百載之苦命先民，和為今天中國帶來福祉的一戰華工！

  (1) 筆者註：「十人會」亦稱「最高會議」，由美國總統威爾遜和國務卿蘭辛、英國首相勞合﹒喬治和外長貝爾福、法國總理克萊孟梭和外長畢盛、義大利總理奧蘭多和外長桑尼諾、日本前首相西園寺公望和牧野伸顯男爵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