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說句心裡話
2024-10-03 19:45:03
作者: 羅學蓬
一種前所未聞的臭味四下飄散,逐漸充斥了整條戰線。
這是長時間曝曬於太陽下的上萬具屍體散發出來的惡臭。
這一天曙色初起的時候,老天突然陰沉下來,天邊甚至響起了令人振奮的雷聲。戰線出人意料地開始了寂靜。雙方的士兵似乎都倍加珍惜這一點充滿希望而且難得的寂靜。
何玉中被凍醒了。法國西部10月的氣候真是古怪,太陽一出像是夏天,太陽一落則好像是冬天。
他和弟兄們全都待在第二道塹壕里,在他們的身後,通往森林的一大片開闊地上,已經壘起了上千個小墳墩,每個小墳墩的頂部都倒扣著一個淺盆形鋼盔,那景像看上去無比淒涼。
此刻,他的腦子裡雲遮霧罩,一團混亂,他努力讓自己想起點什麼,卻什麼也想不起來,思維也全不聽意志的支配……他顯得異常憔悴而且邋遢不堪……啊,艾米麗要看見自己眼下這副模樣,定然會肝腸寸斷!
他那衰弱的神經突地跳動起來,就像一雙纖巧的手在豎琴上刮奏出一串高山流水之音,在美若仙樂般的聲音中,一個倩影在五彩雲霞中隱現……哦,艾米麗!他急迫地呼喚著他心愛的妻子。
「玉中,你怎麼啦?」
他兀地醒來,魯芸閣正關心地望著他。
何玉中喃喃對魯芸閣說道:「我剛才,有點迷糊。」
「想艾米麗了?」
「能不想嗎?」何玉中並不掩飾此時的心情,他揉了揉眼圈,又苦楚地說,「芸閣,我要做父親了。我害怕極了!我怕我的孩子一出世就失去了自己的父親!」
「不會的……呃呃,怎麼會呢?」魯芸閣覺得自己強擠出來的安慰之辭連自己也不相信。
他看了看遠遠的塹壕,弟兄們全睡著了,一個個像黃布口袋似的搭在壕沿上,手裡依然緊緊抓著步槍。
魯斯頓上校卻像個刺蝟蜷成一團,縮在塹壕里,白髮蒼蒼的頭顱歪歪的耷拉在胸前,嘴巴微微張開,幾滴渾濁的口涎,順著嘴角流下,依依地垂掛在多皺的臉頰上,燦爛若金豆子。說他睡熟了,倒不如說他正處於一種半昏迷狀態更為準確。
「玉峰,你看上校的睡態,真慘吶,這麼大一把年紀的人了,咳,要不是這場戰爭……」
「我問你一句話,芸閣,你怕死嗎?」
「怎麼?」
「我問你,如果擺在你面前的只有死亡或投降,你選擇哪一樣?」
「你瘋啦!難道你忘記了戰地條例?」魯芸閣說完,膽怯地溜了一眼魯斯頓上校。
「我和你談的是我的心裡話,管它什麼條例不條例!……這次上前線,我心裡有多苦,你知道嗎?我想艾米麗,想她肚子裡的孩子,我他媽的都快想瘋了!」
「你苦,難道我心裡會好受?螻蟻尚且領貪生,何況你我人乎?」難得激動的魯芸閣也激動起來,「可是,我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們的命根子在英國人、在魯斯頓手裡攥著……言降者,格殺勿論,只有在這殺氣騰騰的條例面前,我們才能與外國人平等……何兄,如果橫豎是一死,我不如死在德國人槍口下,好歹也用自己的命,去為中國人爭個臉面!」
「芸閣,你這句話,算是說到我的心裡去了。」何玉中感慨萬端地伸出手去,在魯芸閣肩膀上久久摩挲著。
這種親切的舉動,立即使魯芸閣感到了一種親切的震顫,心與心,倏地靠緊了。
何玉中繼續說下去:「我們中國人的可悲也就在這裡。每一個華工都明白這個道理,我們扛槍打仗不是為了自己的祖國,相反,我們仇恨它,詛咒它!可是,我們卻沒有辦法完全沒有辦法否認自己是一個中國人。外國人罵我迴路轉何玉中,我可以忍受;可要把我何玉中當成一個中國人來罵,我會馬上跳起來和他拼命!沒有什麼能比人更複雜,也沒有什麼能人人更簡單的了……咳,中國人,我們這些可憐的中國人吶!」
「一個人可以不要臉,但是一個民族卻不能不要尊嚴。」
「對啊,我們正是為了中華民族這張臉,潑出性命去和德國人去殺、去拼、去死……我們有15萬中國人在西線上啊!你看看這一片墳堆,那裡面也埋著我們營里的幾十個弟兄……成千上萬的中國人永遠地留在這異國的土地上了,他們的冤魂也回不到自己的家鄉了。啊,中國、四川……我的家鄉……家鄉!我一想到它,就忍不住想嗷嗷痛哭一場!」
「嗚嗚……嗚嗚嗚嗚……」何玉中像個孩子似的哭了,「玉峰兄……我今天……嗚嗚……才真正地認識了你,我他媽的不是個人,是個雜種!雜種!」
「魯兄何出此言?」
「你知道嗎?我已經無數次在上帝面前懺悔我對你犯下的罪惡,可是,我卻一直沒有勇氣向你承認……我嫉妒過你,那是無比強烈的嫉妒,你身上表現出的一切長於我優於我高於我的地方我全嫉妒。我知道我再也超不過你,特別是我愛著的艾米麗投入你的懷抱後,我便對你起了殺心……我果然這麼做了,在三月里的一次戰鬥中,我躲在背後對你開了一槍,幸虧沒有打中。我今天把什麼都告訴你了,我不怕……什麼也不怕,我突然感到了一種緊勒在脖子上的繩子解脫後的輕鬆,在你面前,我雖然更加自慚形穢。但是,我再不會嫉妒你了,我承認你比我強,你的靈魂比我的靈魂純潔高尚得多!」
「芸閣,別再說了!這世界上除了剛出娘肚子的嬰兒,沒有一個生存者的靈魂夠得上純潔高尚。我和你一樣,不,甚至比你還醜惡,我也坑害過人……真的……坑害過人……」
何玉中的語氣沉重起來,心中陣陣發痛,他強撐起精神,繼續說道,「我們別為過去干下的不光彩的事情傷心痛悔了,說說現在,說說將來吧!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我絕不願意死!艾米麗已經到了蘇格蘭中部的巴拉胡利希,住進了魯斯頓上校的莊園,上校夫人一定會像照顧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照顧艾米麗,她會在那裡為我生下一個兒子,或是女兒……一想到這些,我的心都快碎了!……在亞眠火車站與艾米麗分手時,她把我送她的一朵紅寶石胸花又回贈了我。」他從內衣口袋裡掏出那朵獨粒紅寶石鑽鑲的胸花。寶石發出的紅光與黃金的光澤熠熠生輝。
他說:「這就是我剩下的最後一點財產了,靠著它,我可以松松輕輕地過上10年,也許更久……它當然非常值錢。艾米麗堅持要我把它帶在身邊,她說,這朵胸花上有她的體溫,我想念她的時候,看見這朵胸花,就好像看見了她。」
他的眼淚又涌了出來,「芸閣,愛情使我變得怕死了,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要還是單身漢何玉中,我會像弟兄們一樣地去沖,去殺,去拼命……我已經有妻子孩子了,我有了一種強烈的高於一切的責任心,我只願意為她們而活,而死……什麼中國,什麼英國,他媽的我算看透了。中國人死了不計其數,誰為我們說句好話?除了魯斯頓上校……啊,芸閣,我知道怕死這兩個字的分量,可我地真的死了,她們可怎麼活下去呀?……如果真到了絕境,我會怕死,會投降的……會的,我一定會高舉雙手,哭喊著向德國人哀求:這戰爭不關我們中國人的事,別打死我!別打死我!我有妻子孩子啊!」
他突然啞口無聲,全身不寒而慄。魯斯頓上校鷹隼般的目光,正牢牢地盯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