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魯斯頓上校的秘密
2024-10-03 19:44:23
作者: 羅學蓬
黑黝黝的森林密布在一大片山嶺嵯峨的地區,面積大約有30平方英里。從空中看,有點像一頭海像,或者一個歪扭的腎。
森林西南角的一塊平坦的空地上矗立著聞名法國的隆登貝爾古城堡,城堡的前面鋪散開隆登貝爾大公家族的世代僱農居住而形成的一個村莊。所有的房屋都是用圓木或木板造成的,屋頂鋪蓋著長方形的褐色杉樹與松樹皮。
村莊也有個名字,叫作小昂謝。一條鄉間公路從小昂謝通往亞眠城。
由於這個顯赫家庭的緣故,隆登貝爾森林在過去近兩百年的歷史裡一直是禁獵的地區。兩年前的亞眠戰役中,森林落入德國人手中,並把早已撤得空空的城堡焚毀成了一座巨大的黑色石山。
隆登貝爾森林的西北角上還有一個叫作大昂謝的小村莊,它與如今已被德國人占領的莫勒伊森林近在咫尺。
姍姍來遲的第14營華工已經住不進小昂謝了,先於他們到來的衣索比亞、塞內加爾、安南的勞工不僅早已將村莊住滿,還在村外的森林裡搭蓋起一座座木頭房子。
小昂謝最多的是印度錫克族勞工,看上去他們好像沒有上過戰場,人人身穿與華工們同樣的黃咔嘰布服裝,頭上纏著寬大的盤頭帕,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在潮濕的林子裡住久了以後才有的獨特的霉臭味。
華工們去林區指揮部領來工具、給養,然後在離小昂謝大約四五英里的一道傍著山溪的靜謐幽谷里駐紮下來,伐木造屋。
第三天下午,幾棟散發著濃濃油脂香味的木板房便在溪邊的小塊空地上立了起來。
在大木房的旁邊,另外搭蓋了一排四間小木屋,供魯斯頓上校、張登龍副官、兩位翻譯和艾米麗居住。
從生死線上逃出性命的華工們突然來到這世外桃源般的幽靜森林裡,精神頓時為之一爽。
這裡的日子也確實愜意舒適,活兒很輕鬆,且沒有規定任務,華工們每天去公路附近砍伐樹木,然後將樹木鋸成段子,抬到公路邊,裝上運料的汽車。
晚上,則到小昂謝去飲酒尋歡。村裡有幾家酒吧,還有幾間華工們流連忘返的兼干「特種經營」的旅館。每個禮拜日,還放假一天。
人,是極願意忘掉已過的災難而沉湎於眼前的歡樂中的。
而唯有魯斯頓上校卻整日裡顯露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誰也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的憂鬱是來到隆登貝爾的當天開始的。
他讓隊伍留在屋外,一個人進了出沒著英國軍官的林區指揮部,當他出來後,情緒就一落千丈了。而在此之前的一路上,他在任何時候都顯得精神抖擻,話也特別多。
他放棄了他酷愛的打獵,雖然這片森林裡有那麼多的使任何一個狩獵者都會欣喜若狂的飛禽走獸,整日待在他的小木屋裡,門緊緊閉著,誰也不知道他在裡面不聲不響地幹些什麼。只有吃飯的時候,他才從屋裡出來。黃昏與拂曉時分,也常常看見他或踏著清晨的露珠或披著落日的餘暉在清澈的山溪邊獨行。他的戎裝上經常披著一件寬大的、路易十四式的茶青色厚呢長袖外套,以抵禦森林裡潮濕霧氣的侵襲,但是對他那已經衰老的內部器官卻無濟於事。
他的高瘦的身子佝僂著,就像一株已進古稀之年的病弱的老柳樹。他徹底改變了模樣,以往那種在華工們面前頤指氣使的高傲神態再已不復存在了,對每一個中國人,他都投以一種忠厚長者似的微笑。
與他的感情已親密如父子的般的何玉中卻每每為他那動人的微笑而驟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悸動——那笑,竟是那般慈祥善良,更強烈刺激魯芸心靈的,是那深含其間的侷促與羞赧。讓他心中梗梗,鼻樑發酸,於是整日裡丟不開那雪白的腦袋,那鼓凸著嶙峋瘦骨布滿深溝淺壑的臉頰,和那親熱而又複雜的微笑。
「上校,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一天晚飯後,何玉中見他在森林裡散步,忍不住截上去攔住他問。
豈料,魯斯頓上校的白頭一揚,一怔,愣愣將他死盯著。少頃,臉頰一抖,竟彈出一絲笑來,將眼匆匆移開,口中慌慌道:「沒什麼……呃呃……沒什麼的,我很好。」訥訥著轉過身,逕自回了他的小屋。腳步,竟是那般蹣跚。
何玉中久久地痴視著他的背影,心中襲上一抹陰雲……
很快,事情便弄清楚了。
那是兩天後周末的夜晚,剛剛領了工薪的華工們又吆三喝五地去了小昂謝。
何玉中叫上艾米麗,剛要離開營地,瞅見魯斯頓上校的門縫裡已透出亮光,他思忖片刻,推開門走了進去。
魯斯頓上校叼著他新買來的大菸斗,坐在椅子上對著鋪開在桌子上的稿紙出神。桌子旁邊零散開一大摞寫滿文字的稿紙。
「上校,你在……寫作!」他恍然叫道。
「是你……哦,有事嗎?我的孩子。」魯斯頓抬起頭來,詫異地望著他。
「今天是周末,我和艾米麗想請你上小昂謝去喝杯咖啡。」
「噢,那太好了!山雞酒吧里的木哈咖啡真是別有風味。」魯斯頓高興地站起來,把稿子收在一起,摞整齊。
何玉中無意中瞥見了稿紙上的一行英文,《和中國人一起戰鬥的日子》,他禁不住大聲嚷道:「嗨,上校,你在寫我們?」
像挨了一擊,魯斯頓臉上即刻涌滿愁雲,他緩緩轉過身,望著何玉中,聲調憂鬱而動人。
「是的,我正在用我的筆,把你們中國人在這場戰爭中表現出的英勇精神如實地記錄下來。我不忍心讓歷史湮沒你們的功績,你還記得《法蘭西共和報》那個叫作菲爾納的戰地記者嗎?……啊啊,不說他了。那是一個貪生怕死混淆黑白的卑鄙小人!」
「菲爾納?上校,我當然記得他,他怎麼了?」
魯斯頓從枕頭邊拿起一張報紙,用手指戳著,遞給何玉中:
「你看看吧,這就是他寫下的關於你們中國人的戰地通訊。」
這是一份英文版的《法蘭西共和報》。
「我來到隆登貝爾的第一天,就在林區指揮部里看到了這篇文章,他對你們的惡意中傷,使我非常痛心。」
文章的標題是《西線的中國人》,何玉中的眼睛匆匆在正文上掠過,一股怒火,轟地在他胸中沖騰而起。
我在松姆河西岸大約兩英里的公路上看見了大約四五百名小個子、黃皮膚的中國人。
他們正一往無前地背對敵人潰逃。幾乎所有的人都把步槍漫不經心地橫在胸前。
他們的打扮活像英國民間傳說中的大盜羅賓漢的隊伍,而神態則像一群出其不意放學的中學生,一個個咧開嘴對著我傻笑。
整支隊伍里沖騰出一股強烈熏人的燒酒味。
有的中國人頭上頂著個大包袱,有些人手裡抱著看樣子是剛從商店裡偷來或是搶來的完整的布匹。許多人身上穿著五件乃至七八件想必是用同樣的手段獲得的新衣褲,使他們看上去活像一大群搖搖擺擺、臃腫不堪的企鵝。
每一個中國人的背囊里都是脹鼓鼓的,我特意留心了一下,從裂開的背囊口可以看見極其豐富的內容,有西裝、襯衣、褲子、兒童的玩具、女人的連衣裙、鑲有金線邊的乳罩……他們肯定是剛剛洗劫了一家百貨商店,而且絕不放過任何一件值錢的或使他們感覺新奇的玩意兒。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群來自東方的土匪似的散兵游勇,心中頓時涌滿悲涼的情愫,他們也配作為協約國的武裝力量出現在法蘭西共和國的土地上?
我的即興採訪延誤了他們的潰逃,立即,這群怕死的傢伙做出各種不耐煩的手勢,有的甚至對我揮動拳頭,變得像一群怒氣沖沖的猢猻。
上帝啊,這就是中國為盟國的事業做出的巨大的貢獻。
「菲爾納!菲爾納!這個該死的雜種!」何玉中氣得臉色通紅地大罵起來。
艾米麗也聞聲走了進來。看見屋裡氣氛異樣,便知趣地倚靠在門邊,一聲不吭地留心著兩個人的神態。
「哦,孩子,我的孩子,你千萬不要激動。我作為親眼看見並深切感受了你們在戰鬥中表現出無畏行動的長官,我的難受與憤怒絕不亞於你們。我已經深深地認識到,我有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要把真實的情況告之世人,留存歷史。我正在為此而默默努力。當然,我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單憑我的記述要使整個西方世界從此改變對中國人的看法是不可能的。我非常清楚這一點。但是,我要把我親眼所見親身所經歷的一切告訴西方人以及所有人類。我,一個大英帝國的退役軍官,在和中國人一起戰鬥之前,也和西方人一樣對中國人懷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歧視,可是,事實教育了我。我希望我的讀者看了我這本書以後,會以一種尊敬的心情來提到中國人這3個字,而且不再驚奇於一個戰士對於他親身參加並毫不吝嗇地獻出生命的戰爭竟然什麼也不知道而且所見甚少。我的著作里最有意義的無疑是作者親身參與的事件中所得到的關於中國人非常坦率的印像,非常真實的描寫。一個並非戰士的戰士,他原來的經歷與其職業與戰爭絕無瓜葛,對每一個華工來說,戰場上發生的一切都是既新奇又陌生,倘若要找出更為深刻的內涵,則是它向我們展示出:一支由中國人組成的隊伍,即使缺乏軍人最重要最必不可少的愛國主義精神,即使是臨時湊合在一起沒有經過正規訓練的烏合之眾,但是他們仍然為了維護個人以及由個人組成的這個民族的尊嚴、榮譽與偉大而奮不顧身,赴湯蹈火,表現出狂熱得令人難以置信難以理解的戰鬥力和獻身精神。你們中國人個個都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漢,你們具有一個偉大優秀的東方民族的傳統美德:英勇戰鬥,沉著冷靜。這一點,就連我也是才認識不久。這一事實不僅改變了我對中華民族的看法,甚而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我的信仰。孩子,面對歷史和未來,我要說,我熱愛你們,我熱愛你們的民族!」
何玉中此時已是熱淚縱橫,語不成聲:
「上校……我真不知道……我應該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
艾米麗撲上去抱住魯斯頓上校,激情難捺地說道:
「上校,我也代表……我的中國母親,深深地……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