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心靈煎熬

2024-10-03 19:44:26 作者: 羅學蓬

  魯芸閣獨自一人在狹窄而又擁擠不堪的小昂謝街道上已經漫無目標地轉了兩個來回。

  自從來到隆登貝爾森林裡,他一直過著幾近離群索居的生活。雖然整天與營里的弟兄們待在一起,他仍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因犯了嚴重過失而被同夥拋棄在荒無人煙的孤島上的水手。

  承認自己是弱者是痛苦的,而他眼下正陷入這種深重的痛苦之中……他好似在黑暗的深淵裡向著透出一線光明的洞口爬去,可是,每一接近洞口他又無力地滑落了下去。

  從理智上講,他已經充分地認識到自己對何玉中的嫉恨是沒有道理的,而且也絲毫不能改變眼前已經發生的事實。

  然而,感情卻是個奇怪的並非完全聽憑理智支配的東西,它總是固執地違背自己的理智而偷偷地在心中啜泣……

  

  魯芸閣對艾米麗是真正的一見鍾情,從在公路上第一次看見艾米麗時起,他就再也沒法忘掉她的模樣。在魯芸閣的心中,艾米麗就像一株清晨帶露珠兒的水仙花,紅潤、鮮靈、容貌俊美,身段苗條。一雙眼睛很大,很黑,水汪汪地放亮,閃著一股逼人的不俗風采。誰和她說話,她就笑微微看著誰,那長長的眼睫毛撲閃撲閃,帶幾分甜,含幾分羞……

  可惜的是,這樣一朵人見人愛的鮮花,卻與自己無緣!

  老天爺也真是殘忍,他與艾米麗何玉中的臥房僅僅是一板之隔。

  而且,那薄薄的木板根本就不能隔音。

  由此,他可以清楚地聽見何玉中與艾米麗發出的床笫歡樂之聲……一男一女,遙相呼應,此起彼落。這就讓獨臥冷被的魯芸閣,無法避免受到刺激與誘惑。

  何玉中與艾米麗親熱時發出的種種聲響,嘴唇相觸相互吮吸時的咂咂之聲,接近高潮時艾米麗難以自抑的哼哼唧唧聲,何玉中模糊而粗濁的囈語聲,進入高潮後男女達到快樂極致時的聲音則變得如同戰士衝鋒陷陣時發出的吶喊,狂野、奔放、歡樂亢奮,勃然而起的瘋狂將道德的束縛驅散得無影無蹤。小小的木板房裡仿佛轟然奏響了男人女人用生命譜寫而出的激越的《歡樂頌》,高亢而嘹亮,美妙而酣暢,定音鼓敲擊出沉雄有力的鼓點,小號吹奏出的長音響遏行雲,穿雲裂帛,巴松的短促音飽滿結實,似在作猛然而毫不間斷的衝刺,弓弦樂器忽然捲起千堆雪,驚濤拍岸,起伏激盪。隨後轉入如歌的行板,盪氣迴腸,悠揚婉轉,而最後則以《小夜曲》結束,空濛幽遠,波光粼粼,繾綣纏綿,餘味無窮。

  魯芸閣忍受不了這種感情的折磨,他焦急地盼望著立即衝出這幽謐安寧得令人窒息的森林,重返戰場去殺人,或被殺!

  然而,生活是凝固般的平靜……平靜得太枯燥,太乏味了!

  按照中國的陰曆,今天是他滿20歲的生日,他沒有與任何人談及,草草地吃過晚飯,然後趁弟兄們歡天喜地地擁在一起領工薪,悄悄地離開營地,一個人來到了小昂謝。

  村子裡已是燈火一片,雖是戰時,可眼下呈現出的繁榮景像卻遠甚於往日,大量的酒吧、賭館、妓院以及各式商店都是從亞眠來的老闆開的。進出其間的也幾乎全是各國勞工和士兵。

  村頭新開了一家小酒吧,房子破舊不堪,門口卻大不敬地掛上一塊「白馬與英國女王聯合酒吧」。狹小的店堂里空無一人,店堂中央,一隻爐子裡燃燒的劈柴嗶剝作響。

  魯芸閣為尋個清靜暖和,便進去坐下了。

  老闆是個胖胖的法國中年男人,身穿一件蘇格蘭皮衣,頭戴一頂火槍手的大帽子,臉上光生生的沒有鬍鬚,聲調也像個女人。

  魯芸閣要了一條燒牛舌,一杯加糖的薄荷酒,慢慢地飲起來。酒味很辣,刺得他舌頭髮麻,又多喝了幾口,才逐漸適應了。

  可是,頭卻微微地有些暈乎……啊,這種微微的暈乎真是妙不可言!乘著酒意,他又要了一杯茴香酒。

  一群衣索比亞人「哇哇啦啦」地吼著歌子擁進酒吧,在櫃檯邊倚著靠著興高采烈地喝下一杯杯紅葡萄酒,又「哇哇啦啦」地吼著出去了。

  他弄不明白這些比中國人還可悲的黑鬼憑什麼高興?可事實上他們真的高興……他真是羨慕他們。他的眼光透過窗上的玻璃尾隨這群非洲人上了街,這時候他無意中看到張登龍、李勝兒、羅小玉和王五兒也進了村子。

  他趕緊扭過臉。他不願讓他們看見自己。

  他知道營里所有的弟兄都瞧不起他,連老鄉張登龍也對他變得不冷不熱,只有艾米麗和何玉中對他表示出友好。可是,他又暗自懷疑這種友好里是否含有炫耀甜美與憐憫他的意味?

  他甚而寧願他倆也冷淡他!

  一個粗壯的身影闖了進來,眼睛在空落的店堂里匆匆掠過。

  「袁四道……來,來喝一杯。」魯芸閣醉迷迷地向袁澄海招手喊道。

  「張登龍他們呢?我剛領了工錢,轉個身,他幾爺子就跑得不見了影。」

  「別管他們了,今晚,我請你喝個痛快。老闆,再來兩杯……呃,乾脆來一瓶香檳。」

  魯芸閣異乎尋常的慷慨令袁澄海也大為詫異。

  袁澄海坐下了,一對眼珠子狐疑地在魯芸閣臉上睃巡。「魯師爺,你是不是……喝醉了?」

  「醉了?哈哈,一醉不醒那才好喲!今晚,我還是第一次嘗到了醉酒的滋味。袁四道,你喝,你喝。」他咕噥著,給袁澄海斟滿一大杯酒。

  袁澄海一口把酒喝掉了一大半,直視著他問:「魯師爺,你心裡不舒坦?」

  魯芸閣反問道:「過著這樣的日子,難道你還能高興得起來?」

  袁澄海認真道:「魯師爺,這就得看咋個比了,住在這林子裡,槍子兒打不著,炮彈皮也崩不著,有吃有喝,活兒也不重,有了錢,還可以隔三岔五地來這小街上玩玩洋婆子,要和被打死的弟兄們比起來,我們也就算是上了天堂。當然,就是錢不夠用……嘿嘿,我要有你那一筆工錢,媽媽的,這日子……就如同是神仙過的了。」

  魯芸閣苦笑了一下,說:「有吃有喝有洋婆子玩,就能換來精神上的快樂嗎?」

  袁澄海搖搖著說:「呀,我看你是書讀多了,人也變得迂腐了,人活一輩子,不就圖個快活。快活還分什麼吃喝玩樂的,精神上的?摟個脫得精光的洋婆子往被窩裡一鑽,周身上下的骨頭都酥透了,莫非你那精神上還快活不起來?……喂,魯師爺,你玩過洋婆子麼?」

  「我活了足足20年,至今還是個清白身子。」

  「哎呀,還清白身子哩,你活了20年,還是一隻沒開過叫的童子雞娃,真是白活了!」袁澄海真誠地替他惋惜起來,「魯師爺,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裡,你把銀子存起來幹啥?想在法國這地盤上置房買地當地主麼?說不定哪天一發槍子兒就送你上了西天。我們這些粗人,可是在抓緊時間尋快活哩。你看何師爺,就是個教訓,那麼多的金銀財寶啊,媽媽的,就一星不剩地讓德國人搶光了……呃呃,魯師爺,我勸你也應該認真想想,咋個把日子過得松心快活些才好。」

  奇怪,袁澄海如此一番帶有明顯教訓味兒的粗俗語言,居然一點未引起魯芸閣的反感,不過,他表面上仍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努力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他認為自己和袁澄海之流,畢竟不是一個層次的人。

  魯芸閣不為所動地搖搖頭,竭力壓抑著越來越強烈的酒勁,說道:「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一樣,我當然……要思考我怎麼活,可是,我想的不僅僅是……活得快活,而是怎麼樣……才能活得……充實。」

  「充實?」

  「你不懂了吧……」

  袁澄海臉驀地一沉,抓起桌上酒瓶「咕嘟咕嘟」把剩下的半瓶酒灌進肚子裡,然後站起身來,冷冷說道:「魯師爺,我得抓緊時間尋快活去了,你就一個人留在這裡充實吧。」

  他走了,腳步踩得凹凸不平的地板「吱吱嘎嘎」響。

  魯芸閣無可奈何地慨嘆一聲,雙眼直直地盯著屋子中央正燎躥著熊熊火苗的爐子發呆,終於,他的頭重重地耷在了桌面上。

  不知什麼時候,他醒來了。

  他迷迷糊糊地看見一張長滿粉刺的奶油麵包似的臉向他綻放著殷勤甜膩的媚笑。一杯酒遞了過來。他伸手接住,一飲而盡。那是一杯加了薄荷的烈酒。他的眼神昏朦,嘴唇顫抖,想說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認出來了,眼前是法國老闆,大門已經關上,厚厚的窗簾已經合攏,店裡只有他們兩人……屋子裡溫暖如春……我醉了嗎?啊,怎麼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老闆挪到了他的身邊,非常親近地向他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可他聽不懂法語,一句也不明白。老闆突然抱著他熱烈地親吻,尚未完全喪失理智的何玉中難為情地竭力想推開他,可是雙手軟乏無力。

  他的心狂亂地蹦跳起來,因為老闆那雙火辣辣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曖昧的柔情,他已經從他的眼神與手勢里弄懂了他的意思。那是一種令他驚心動魄的極下流的要求。

  而且他的動作也越來越放肆了……他想叫,他目不轉睛痴視著這個非男非女的怪物和他那張獸慾如火的可怕面孔,恐怖地大叫一聲,拼出全力蹦起來,拉開門,搖搖晃晃地跑上了小街……

  他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恍惚迷離地瞎走了一段,一仰頭,猛地看見了那高高矗立在墨黑夜空里的古堡的廢墟,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踏著鋪滿殘磚碎瓦的台階向著古堡走去……

  啊,這兒太靜了。夜色如墨。腳下是一片璀璨的燈火,市聲卻是那麼微弱。

  魯芸閣倚靠在一根巨大焦黑的石柱上,雙眼凝凝地定在空中,家鄉人家鄉事家鄉情恰似群馬奔入腦海,攪得他心中潮起潮落,他傷感地低吟道:「春去秋來,歲月如流,遊子傷漂泊。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若比昨。瓦屋三椽,老梅一樹,樹底迷藏捉。高枝啼鳥,小川游魚,曾把閒情托。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

  吟罷,禁不住清淚漣漣。他沿著頹塌的古堡緩緩走了一遭,一種巨大的帶有神秘意味的人類的悲哀壓倒了他個人的痛苦惆悵……巍峨的城堡,豪華的大廳,動聽的音樂,翩翩起舞的珠光寶氣的男女,精美絕倫的壁畫,銀光閃閃的餐具,與血淋淋的死屍,震耳欲聾的炮火,仿若走馬燈似的一連串幻像閃過他的眼前,而這一切今日安在?

  世事輪迴,人生如夢啊!

  既然人生不過是一場夢,又何苦去為一點不順心的事情煩惱憂鬱……強者弱者,不都是糊糊塗塗一件人間俗物。

  他終於從感情上接受了雖然理智早已承認的現實。在一切的人世間的紛爭角斗中,他篤定是一個弱者。

  他的心胸在經歷了這痛苦的一剎那之後仿佛豁然間變得無比的開闊與溫柔。他不再嫉妒任何人,即使是那造就了他這顆怯懦的靈魂與這具羸弱的軀體的父母,他此時也對他們產生了強烈的親情……他渴望著重生一顆能夠寬容世間一切醜惡的人和事的純潔博大的靈魂……

  他突然感覺到宗教的神聖輝煌的光芒已照亮他的腦海……啊,如果在國內,他會立即遁入空門,了卻人世煩惱,在暮鼓晨鐘、青燈燭影中度過自己漫長的一生,可現在是在法國,是在一片炮火連天的戰場上……

  他覺得自己終於平靜下來了。心安然地臥在胸腔里……是疲乏了?麻木了?僵死了?還是進入了一種超然境界後的真正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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