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期而遇的戰鬥

2024-10-03 19:43:40 作者: 羅學蓬

  華工們又走上公路,加入了一個仿佛正在長途遷徙的遊動部落。

  太陽已經挨著山巔,西邊的天際燃燒著艷紅的晚霞。

  炮擊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停止了,槍聲已顯得遙遠。

  

  路邊出現了一座小城。城中心教堂的哥德式尖頂被晚霞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這裡是處於聖瓦萊里正南方向五英里處的高原小城魯布澤爾。

  「小伙子們,我們也應該補充一下肚子了。」魯斯頓上校騎在張登龍為他繳獲來的戰馬上大聲喊著,把華工們帶下公路,向聳立在坡地上的小城走去。

  他們在城邊上站住了。

  全營列隊清點人數。結果令人悲哀,500名華工,如今只剩下307人,將近200名弟兄永遠留在了戰線後面,再也不能回祖國了。

  一大群喝得醉醺醺的蘇格蘭高原師的士兵從城裡出來了。他們身著傳統的裙式軍服:黑色的上衣,一排銀色的扣子,白色腰帶和衣服上的同色鑲邊十分協調;那暗綠色配著明黃線條格呢製成的裙子配上紅白格的襪子和白靴子, 充分顯示出蘇格蘭男裝的獨特之處。只不過此時此刻從他們一張張充滿倦容讓硝煙燻黑的臉上,從那濺滿血斑與泥水的摺疊短裙上,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們曾經歷了多麼嚴酷慘烈的戰鬥……

  保持著清醒的軍官神色嚴肅地跟在他們後面。

  士兵們或腳步蹣跚,或哼著小調。

  又有兩名摩洛哥士兵搖搖晃晃地經過華工隊伍前面。他們中一人背著一挺劉易斯機槍,一人背著一箱子彈,每人手裡都抱著兩捆嶄新的布匹。

  背機槍的士兵醉眉醉眼地問:「喂,夥計們,拍賣行……在什麼地方?」

  魯斯頓上校拍了拍他的肩膀,想笑,卻笑不出來。

  士兵做了一個鬼臉,說道:「這可不是搶的,城裡的店老闆讓我們隨便拿,德國人進城前他們就要放火燒店鋪了,你們也進城去拿點吧。」

  華工們走進城裡,簡直是奇蹟!

  嵌滿灰白色鵝卵石的街道上,狼藉著襯衫、襪子、褲子、葡萄酒、啤酒、威士忌和糖果,好像全城的商店都把貨物扔到了街上。

  隊伍立即大亂,華工們欣喜若狂地彎腰在地上大撿特撿。他們拼命從背囊里抓出暫時用不上的東西扔掉,又拼命地往背囊里塞能吃能喝或值錢的東西。

  一個滿頭白髮的高瘦老頭兒叫著跑過來,激動地向他們大吼著什麼。

  魯斯頓上校突然樂不可支地叫起來:「小伙子們,快扔下這些破爛。老頭兒說,前面有一個基督教青年會的倉庫,這些東西堆積如山,快去拿吧!」

  華工們這才明白過來,跟著老頭兒一窩蜂往前跑去。在教堂旁邊的一棟高大的建築前面,他們看見許多英國士兵正從屋裡往外面搬東西。用不著吩咐,華工們急忙扔下剛剛在大街上撿到的東西,歡天喜地地跑了進去。

  屋子裡吃的、穿的、用的、喝的應有盡有,果真是堆積如山!能拿多少拿多少!

  片刻工夫,每一個華工都成了臃腫的龐然大物,有的穿了5件襯衫,有的籠上了6條褲子,背囊里塞滿了美酒香菸,頭上戴上了簇新的紅色高筒絨帽……一個個真是煥然一新,威風至極。

  華工們擁上大街,鼓鼓囊囊的背囊使他們全都變成了駝背老頭兒。

  會抽菸與不會抽菸的人人口中全叼著菸捲。

  路邊一扇大門「嘩」地推開了,一個中年法國男人跑出來揚著雙手大喊大叫:「士兵們,你們來吃吧,把我酒店裡東西全吃光,我不能把好東西留給德國雜種!」

  華工們停了下來,茫然不解地望著他。

  魯斯頓上校高興地說:「弟兄們,裡面有吃有喝,我們進去休息一會兒吧。」

  大廳里的火爐上烤著的豬肉正在「吱吱」冒油,桌子上還放著半頭剛烤熟的小牛。

  「吃吧,都吃了吧。」老闆流著淚請求大家,「求求你們……把這兒一切能吃的都吃下去。」

  三百來號中國人擁進餐廳,將屋子塞得滿滿當當。

  不少人進了廚房,上了樓上的臥室、過道。

  到處都塞滿了人。

  李勝兒在貯藏室里發現了幾麻袋大米,立即和華工們把麻袋抬進廚房,自己動手煮飯。

  真是一頓豐盛可口又極其隆重的晚餐,不僅有成箱的酒,烤豬肉烤牛肉,還有大量的煎雞蛋、鹹豬肉、加干紅辣椒的雞湯。

  當李勝兒和幾名華工將自己親手做成的大米飯和並不標準的回鍋肉——因為沒有做正宗回鍋肉所必需的泡辣椒、蒜苗、和中國四川的黑豆豉——抬上桌子時,所有的華工都歡呼起來。

  一夜狂歡過去,所有的人——包括慷慨無比的老闆——全都爛醉如泥。

  他們像死豬一樣胡亂地躺在地上,睡得死沉。

  直至拂曉,猝然響起的槍聲與喊殺聲才將這群醉鬼無一遺漏地驚醒過來。

  是德國兵的突擊隊進城了!

  魯斯頓喊了起來:「媽的中國人,痛痛快快和德國兵打一仗吧!你們應該用自己的行動來證明,中國人幹得不比我們英國人差!」

  很顯然,魯斯頓上校巧妙的鼓動起了作用。

  一種反映民族自豪感與民族意志的競爭情緒,像烈火一樣立即在每一個華工的心中熊熊燃燒起來,所有的恐懼感在這一瞬間蕩然無存。

  張登龍短促地叫了一聲,首先開火,幾十支步槍響了,對面的矮牆被打得火星四濺,有德國人被打中了,矮牆後面響起殺豬似的叫喊聲。

  張登龍已經變成一頭兇猛的獅子……恥辱與榮譽一齊在心中翻騰。他已經為中國人爭了氣。那真是一種美不可言的感受!他還要繼續為中國人爭氣。只要能殺死德國人就能得到外國人的歡呼擁抱讚揚親吻……那是多麼激動人心的一刻!人活在世上圖個啥?不就圖爭個臉面光彩,尤其是在外國人面前爭個光彩,讓他們從心窩子裡冒出一句滾燙的話:中國人打起仗來並不比藍眼睛高鼻子差!……他英勇作戰,就是為了表明,另一種膚色的人打起仗來也能同白種人一樣勇猛。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作為一個戰士這未免可悲,然而正是這種情緒鼓舞著所有的中國人,連平日最懦弱者也渴盼著用自己的一切包括鮮血和生命來體現這個受盡欺凌的民族的存在!

  他衝過街道時撿起一頂騎兵鋼盔扣在頭上。此刻他的樣子看上去真是威風八面。上身十字交叉纏繞著子彈帶,英國鋼盔下面露出一圈紅色高統絨帽的邊兒,腰帶上挎著一柄帶鞘的佩刀,屁股上吊著一支柯爾提手槍和4個木柄手榴彈,腳下是一雙黑色的騎兵靴。

  他率領他的還剩下七十多人的連隊率先衝進了一所庭院。

  院子裡長著許多葉片蔥蘢的橘子樹,樹盡頭,是一堵矮牆。

  德國人已經被他們攆到了矮牆後面,華工們分散躲藏在樹冠的濃重陰影里。

  德國人的火力打得樹枝斷裂,葉片飛舞。

  橘子樹的汁液里彌散出一股清新而略帶一點辛辣味兒的幽香。

  遠處的街道上、院落里,英國人與華工突進了德國人占據的地方,喊殺聲、嚎叫聲、槍刺與軍刀的磕碰聲聽起來或讓人不寒而慄,或讓人激動亢奮。

  矮牆後面的德國人並不很多,但那兩挺不停地噴吐著火舌的機槍真是討厭,迫使他們像壁虎一樣緊貼在樹身上不敢動彈。誰要是弄出一點聲響,就立即會招來一頓猛烈異常的掃射。

  張登龍身貼的這棵橘子樹長得恰到好處,樹身粗大,完全能將他遮掩,像兩條巨大的手臂般的樹丫正好在他胸前的位置展開。

  他把步槍穩穩地放在上面,機智而準確地捕捉目標。

  他那一管槍彈無虛發,迫使德國人的尖頂鋼盔不敢輕易冒出牆頭。

  西薩古上士借著樹身作掩護,敏捷得像猿猴似的向前突擊。

  牆頭上一串火光閃過,他突然身子一震,張開雙臂死死抱住了一棵橘子樹。

  「他們打中我了!雜種,他們打中我了!」他憤怒而悽慘地喊叫著,手漸漸鬆開,身子軟軟地癱了下地。

  張登龍對著噴吐火光的地方開了一槍,一個黑影雙手疾速地在空中一抓,撲到了矮牆上,把機槍也甩到了牆外。

  「張登龍,打得好!」魯斯頓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大叫。

  張登龍像山貓一樣幾步縱到西薩古身邊的樹身後。

  西薩古尚未死去,他的臉緊貼在地上,咻咻喘氣。

  張登龍把4個手榴彈捆在一起,拉斷引線,扔進了矮牆。

  這一聲爆炸驚天動地,矮牆被炸塌了一個大口子,幾個德國兵像跳芭蕾舞一樣旋轉著倒了下去。

  魯斯頓舉著手槍吶喊著:「衝上去!殺死德國人!」

  華工們咆哮著衝進矮牆,與頑強的德國人展開了肉搏,槍擊聲、刺刀磕碰聲、兇狠的嘯吼聲與絕望的哀號聲匯成一團洶湧澎湃的聲響。

  袁澄海沖在了最前面。

  他接連捅翻了兩個德國兵,刺刀被折斷了,他索性扔掉來復槍,一手握著一柄手榴彈,像掄著一對銅錘一樣在德國人的頭上臉上猛砸亂敲。

  張登龍的手槍和軍刀派上了用場,他左騰右閃,用軍刀擋開向他戳來的刺刀,把子彈一顆一顆準確地打在德國人的身上。

  魯芸閣故意摔了一跤,等華工們全都沖了上去,他再爬起來尾隨而上。他趴在矮牆上,槍口左搖右擺,卻不敢扣動扳機,因為所有的德國人幾乎都和華工扭在一起廝打。

  兩個人抱成一團翻滾到他的眼前。

  他看見何玉中被壓在下面,一個德國人正揮拳向他頭上猛砸。

  他的心快跳了出來……什麼也來不及想,他雙手高舉起步槍,把刺刀狠狠地往德國人的背心紮下去……

  刀尖扎破皮肉刺進心臟的奇妙感覺他是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那真是非同一般,讓人刻骨難忘!

  最後一個活著的德國人拉響了手榴彈,將他自己和逼近他身邊的劉六兒一同炸翻在地。

  當其他地方的英國士兵和華工掃清了德國人,循著聲音向他們跑來時,這裡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天色已經微明,地上橫躺著11名德國人,14名華工和3個英國工頭的屍體。

  潘憨子在矮牆下發現一個蜷曲著身子,顯然是受了重傷的德國兵。

  他把槍口抵住了他的太陽穴。

  德國兵突然睜開眼睛驚愕地瞪住他——這是一個嘴唇紅潤,眼睛清亮的小伙子——從懷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了這個衣服上濺滿鮮血,殺氣騰騰的東方人。

  相片上顯然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一個年輕的姑娘和一個年輕的男子微笑著緊緊偎依在一起,中間坐著一個大概三四歲的小女孩。

  潘憨子看出來,眼前的德國兵就是相片上的男人。

  他將相片扔在地上,扣動了扳機。

  聽見槍響,不少人跑了過來。

  「我又打死了一個。」潘憨子不無得意。

  魯斯頓上校拾起照片看了看,惡狠狠地瞪住了潘憨子。

  那神情,活像要一口將他吞掉。

  「混蛋!你怎麼能夠當著他妻子和女兒的面殺死他?」

  潘憨子愕然了。

  西薩古上士的慘狀真讓人想哭出來。他的雙腿被打斷了,肚子也被打穿,腸子流了出來,讓泥土糊得骯髒不堪。

  他呆澀的眼瞳瞪著周圍的人群,艱難地囁嚅著:「水……我要……喝水。」

  魯斯頓上校取下自己的水壺——那是滿滿一壺摻上薄荷的飲料——跪下一條腿,將西薩古扶在自己懷中餵他。

  黑副官的牙齒依然是那麼潔白,像細小的珠貝。

  他咕嘟咕嘟將飲料喝得精光。劇烈的疼痛使他大汗淋漓。他掙扎著請求道:「上校……幫幫忙……幫幫忙。」聲音很微弱。

  魯斯頓上校把他輕輕放在地上,默默無語地站了起來。

  「快……上校……疼死了!」

  「誰來幫他最後一次忙?」魯斯頓上校問。他的臉上陰雲密布,好像要下雨。

  沒有人吭聲。

  膽怯者悄悄地回過頭去。

  魯斯頓上校拔出槍來,對準了西薩古的心窩:「孩子,你……安息吧。」

  槍聲響了,清亮的眼淚從他那藍色的眼睛裡奔涌而出。

  潘憨子小聲嘀咕道:「這怪老頭,俺打死一個德國兵他罵俺是混蛋,可他卻開槍打死了自己的副官?」

  何玉中嘆道:「你呀……你真是個憨子。」

  華工們在城外的高坡上掩埋好陣亡弟兄的屍體,列隊默哀。

  旁邊不遠的地方,英國人也在掩埋戰死的士兵。

  致哀的槍聲此起彼伏,震盪著清冷的晨空,叩擊著所有生者的心房。

  英軍上校帶著幾名軍官大踏步走了過來。

  他激動地同魯斯頓擁抱,說道:「先生,你的士兵打得無比英勇,我要為你請功。」

  魯斯頓上校嚴肅地說道:「他們不是士兵,是中國的勞工,你為這些戰死的中國勞工請功吧。」

  英軍上校轉過身,迎著華工隊伍走去,腳跟忽地一碰,莊重地向著眼前的幾百個中國人敬了一個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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