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愛的承諾

2024-10-03 19:43:43 作者: 羅學蓬

  公路上已空空蕩蕩。

  這支掉隊的人馬離開布魯澤爾,倉皇地向著聖瓦萊里撤退。

  身後驟起的槍炮聲使他們愈發加快了速度。

  一個臂上戴有紅色臂章,胸前別有白色C字標誌的法國人騎著一輛摩托車迎面而來,在隊伍中間停下了。

  「誰是你們的指揮官?」法國人大聲問道。

  「什麼事?」魯斯頓上校走上前去。

  「指揮官先生,我是《法蘭西共和報》派出的戰地記者菲爾納。請問,」他看了看停在公路上的隊伍,「他們是安南(今越南)人?」

  「不,他們是中國人。」

  「中國人!……啊,看樣子他們剛剛從德國人的大炮下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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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得不對,在布魯澤爾,我們剛剛消滅了一支德國人精銳的突擊隊……對不起,菲爾納先生,請不要耽誤我們的時間,這兒可不是香榭麗舍大街上的酒吧。」

  「哦,是的,是的。指揮官先生,我能給你和你的士兵……不,中國人拍幾張照片嗎?」

  「你自便吧。中國人,我們繼續趕路吧。」

  記者站在路邊,從脖子上取下照相機,「咔嚓咔嚓」按動了快門……

  很快,他的摩托車超越過隊伍,一溜煙地向剛才的來路上去了。

  翻上一座山崗,聖瓦萊里終於出現在他們的腳下,蜿蜒在谷底的松姆河猶如一條細長的翡翠色玻璃繩,已經放棄的城市僵死在溫和的春風裡。

  華工們非常熟悉的火車站此刻變得異常空寂,無數條鐵軌像長長的死蛇癱在地上,房屋、糧庫、貨倉騰起沖天的濃煙烈火,英國工兵還在忙碌著將一節節來不及撤下去的車皮炸掉,爆炸的巨響若滾雷一樣震得華工們心中冰涼。

  駁船正在水中燃燒。大橋已被炸毀,幾節橋身可憐地撅在水中。上百艘小艇在河面穿梭來往,把湧來的潰兵運過河去。

  「上帝啊,難道我們真的被德國人打敗了?」魯斯頓上校悲愴地喊道。

  被打敗了……絕望!絕望!絕望!所有的人心力交瘁地坐到地上。

  何玉中的眼光飛過陰沉的胡桃樹林,落到了夢魂縈繞的諾萊特村上……此時看到的村莊是那麼空寂而可怖,艾米麗怎麼了?他們一家已經撤到了對岸,還是待在家裡?強烈的擔憂使他瑟瑟發抖……他突然感覺到心裡異常難受,空氣中仿佛充滿血和酒的氣味。

  身邊的一片慌亂聲響使他驚醒過來,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已經像木樁一樣站立起來,傻眉瓜眼地瞪著同一個方向。

  極度的恐懼已經使他們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他趕緊回頭一看,啊,我的媽呀,他嚇得差點兒尖叫起來!

  密密麻麻的德國士兵像一片灰暗的雲層鋪山蓋嶺地向他們這一邊奔來。坦克猶如在波濤中移動的一個個小島,騎兵則似一塊塊飛速滾動的雲團……空氣凝固,聽不見一絲聲響,猙獰的死神正大踏步地向他們逼近!

  多佛倫納上士突然向著德軍跑去。

  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是想去和德國人拼命——這無疑是一種英勇而又瘋狂的行動。

  「你快回來!不能這樣去送命!」魯斯頓上校高聲喊道。

  多佛倫納突然站住了,身子緩緩地轉了過來,眼睛瞪著所有的人——那是一雙失去理智的瘋子、傻子的眼睛。

  他喊道——他的聲音表明他的頭腦十分清醒。

  「我已經把我的一切貢獻給了一個我所仇恨的國家,我的力量、熱血還有我的勇氣和希望!對不列顛來說,世界末日已經到了!……愛爾蘭共和國,我的母親……萬歲!」他舉起手槍,對準了自己的眉心。槍響了,他的身子猛地往後一跳,直挺挺地仰天倒下。

  沒有一個人顧得上看他一眼,隊伍像潮水一樣涌下山崗,慌慌張張地鑽進了胡桃樹林。

  在小溪邊,何玉中飛快地跑到羅小玉身邊,拉了一下他的衣裳,低聲道:「跟著我。」

  他倆放慢腳步,掉在了隊伍的後面。等大隊人馬衝下沙灘,拼命奔上小艇,他們才從林子裡跑出來,飛一樣衝進了諾萊特村。

  家家關門閉戶,小村空空蕩蕩。可是他們卻從許多窗口看見了一張張驚恐萬狀的臉。

  他們衝進了立大嬸的家。

  兩個女人嚇得尖叫起來。

  坐在輪椅上的塔隆老爹飛快地抓起槍來,對準了衝進門來的兩個全副武裝的男人。

  「不要開槍!我是何玉中!」

  立大嬸大吃一驚:「天吶,你可活著回來了!」

  艾米麗猛地撲進何玉中的懷裡,摟著他的脖子拼命親吻,淚水糊了他滿臉。

  何玉中壓下心中的激動,猛力抓住艾米麗的雙肩,大喊道:「德國人已經占領了火車站,我們趕快過河!」

  立大嬸眼淚花花地說:「塔隆……他寧死也不離開這裡!」

  眼前的塔隆老爹,看上去讓何玉中百感交集。

  他沉穩地坐在輪椅上,一支老式毛瑟槍橫放在輪椅的金屬扶手上。他全身煥然一新。那是一套他珍藏多年的法國龍騎兵的軍服,從徽章上看出,老人曾經是一個中士。紐扣全是金屬製成,下身是鑲有金邊的猩紅色褲子,頭上是一頂圓桶形的硬殼帽。他的下肢空空蕩蕩,偉岸結實的上身坐得筆直。一雙眼睛凜然平視著前方。

  很明顯,塔隆先生是決意要同腳下的這塊土地一起去共赴國難……看一看他的神態便清楚,任何語言對這個又聾又啞的老軍人已經毫無作用,法蘭西民族熱愛祖國的獻身精神在這位老人身上煥發出輝煌炫目的光彩!

  立大嬸也知道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她堅決地喊道:「何先生,我知道我女兒深深地愛上了你,你願意娶她做你的妻子嗎?」

  「我——願意!」何玉中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不能扔下塔隆,他有恩於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陪他一同去……」

  「媽媽,我不走,即便死,我也要和你們死在一塊!」

  村子遭到了德國人的炮擊,一顆炮彈落到院子裡,將圍牆炸塌了一隻角,灼熱的氣浪衝進了屋子。

  「快走,你們快離開這裡,我求求你們了!」

  何玉中熱淚奪眶而出,他對著立大嬸和塔隆老爹重重跪下去,激動地喊道:「媽媽,爸爸,只要我在,艾米麗就在!你們……保重吧!」

  他猛地蹦起來:「艾米麗,我們走吧。」

  「我不走!我不能丟下我的親人!」

  何玉中把槍扔給羅小玉,不管艾米麗拳打腳踢,嘶聲哭喊,把她背上便往外走。

  河邊的情景慘不忍睹。長長的沙灘上散亂地躺臥著士兵的屍體。

  在他們旁邊,有兩個人被炸成了好幾塊,另一個人失去了雙腿,還有一個人失去了腦袋。

  兩匹馬在水裡引頸長嘶。

  他們認出那是張登龍和魯斯頓的戰馬。

  齊腰深的水中,一個瘋了的士兵雙手像鴨子似的拍打得水花四濺,望著他們發出刺耳的笑聲,重複地叫喊著:「活著……哈哈,我還活著……」

  滿載士兵的小艇正在沒命地往對岸駛去。

  炮彈掀起的水柱像神話中突然長出的大樹。

  幾隻小艇被擊沉擊毀或者被打得失去動力,隨著河水向同樣響徹槍炮聲的下游漂去。

  許多英國兵紛紛跳入水中,炮彈將他們像大魚一樣拋起,炸碎。

  「小玉,快去村里弄一塊木板來。」何玉中急促地叫道。

  他把仍在掙扎的艾米麗放在沙灘上,用力按住她。

  近似瘋狂的艾米麗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痛得何玉中叫起來。

  他忍住疼痛大聲對她吼道:「艾米麗,你咬吧!你就是咬死我,我也不能讓你回去送命!」

  艾米麗牙關一松,身子忽地癱軟了。

  一會兒工夫,羅小玉把一塊大門板拖下了水,累得他臉頰緋紅,汗如雨下。

  何玉中問他:「你會水嗎?」

  羅小玉大驚:「糟了,俺不會!」

  「沒辦法了,讓艾米麗躺在上面,你死死抓緊門板,我推你們過去。」

  他把艾米麗抱上木板,懇求道:「你再別亂動了,要不,我們都得死在松姆河裡。」

  艾米麗一躍而起,尖聲叫道:「我會水,讓羅小玉躺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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