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挑釁
2024-10-03 19:42:59
作者: 羅學蓬
魯斯頓上校回國休假去了,全營事務暫時由多佛倫納少尉代替。
這讓魯芸閣非常開心,因為在教授華語的過程中,他和多佛倫納已經非常熟悉了。
多佛倫納與魯芸閣同年,都是19歲,在歐洲人里,他個子不算高但勻稱結實,細密的捲髮象金色波浪似的圍著他微微向外凸出的額頭,活像個女人。而那斜斜地圍繞在他腰間的一長排金燦燦的子彈帶和那支小巧的左輪手槍,又給他增添了一股瀟灑的英武氣。
少尉有著濃黑的眉毛,沉重的眼皮,年輕的臉上卻很難露出一點快活的神氣,並且常常作出一副深沉思索的樣子,就像一個哲學家。
當然,這是指他沒有喝醉的時候,當他灌飽了雜合酒的時候,臉上總是醉醺醺的,嘻嘻哈哈,完全沒有了一點軍官的樣子。有時,他甚至還會莫名其妙地號啕大哭起來……
這天晚上,魯芸閣按照約定的時間,去多佛倫納的小屋上課。
多佛倫納已經喝醉了,他始而斜著眼睛,非常正經地對魯芸閣大談起肉慾與愛情的不可調和性,後來竟哭起來,向魯芸閣吐露了他心中的苦悶。
魯芸閣這才知道多佛倫納是個愛爾蘭人,而且是被英國政府視為洪水猛獸的愛爾蘭革命兄弟會的成員。
「英國正陷入這場戰爭的深淵!英國的困難就是我們愛爾蘭人的機會!我們要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對英國再打一仗!」他不顧一切地吼著。
這叛逆的聲音嚇得魯芸閣魂飛魄散,欲逃不敢,因為瘋瘋癲癲的少尉邊吼邊揮動著他的手槍。他害怕多佛倫納會錯把他當作勞合·喬治首相而一槍打碎他的腦袋。
「要不是我當時已經上了前線,我必然會跟隨我親愛的叔父一道為神聖的愛爾蘭人民英勇獻身。為此,我終身悲哀,我失去了一次為我的人民貢獻忠誠的機會!……我痛恨戰爭,我發誓要打倒戰爭!他們把我從皇家近衛軍遣散回家,可是沒有多久,又把我徵召到前線來管理華工,讓我繼續為英國的工廠主、議員們充當炮灰。我逃脫不了戰爭的桎梏,我像大千世界中的一粒灰塵,我太渺小,太可憐。」他流著眼淚慟哭著,哭罷,又哈哈地笑了起來,哇哇大吼,「蠢豬統治了世界,人民在遭受著苦難,英國的工黨、工會,還有不列顛社會黨右翼,全都是不折不扣的蠢豬!」
多佛倫納還大罵魯斯頓上校是個自以為是的費邊派狂熱分子。
他嚎叫起來:「他們欺騙人民,鼓吹這場大戰是偉大的民主制度與德奧反動君主制度的較量,是全世界範圍內的和平文明與專制野蠻的搏鬥。不,這完全是一派謊言!我的叔父說得對極了,這是帝國主義者為了捍衛和爭奪殖民地而進行的一場瘋狗之間的戰爭!哈哈,對極了!瘋狗,他們全都是瘋狗!」
終於,他因酒力大發而癱倒在地,魯芸閣連扶他上床的勇氣也沒有了,慌慌逃出了屋子……
許久,魯芸閣也沒能完全理解多佛倫納所說的那些話的意思。但有一點是清楚無疑的,多佛倫納是個危險的反戰分子。
他現在有些後悔了,自從那晚他和何玉中在河邊撕破臉面以來,整整半個月過去,兩人沒有搭過一句話,果真是形同路人了。自己當初為啥不在表面上敷衍他一下?如今結下這個強有力的冤家對頭,遲早是個禍害。
他很害怕,他知道何玉中這樣的傢伙心狠手辣,既說出了口,就下得了手的。他在何玉中面前,也就愈發地小心謹慎。就像一頭生命隨時受到威脅的野獸,時時豎起耳朵,警覺地聆聽著四周一切的細微動靜。
這些日子裡,白天他幾乎見不著何玉中的蹤影,夜裡也很晚回來,見了他也是冷眼黑臉,倒頭便睡,一會兒就鼾聲大作了。
他居然能睡得安適,這又讓他嫉妒了。
魯芸閣睡得很艱難,而一旦睡著,便立即陷入美妙而煩惱的夢中……醒來,又是萬分惆悵。他愈來愈思戀艾米麗,也曾無數次在胡桃樹林子裡躊躇。可是他卻悲哀地發現他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登門去找艾米麗的勇氣。
他終於承認自己太懦弱,太缺乏男子漢的氣質了!
今天夜裡,何玉中回來卻沒有立即睡覺。
燈,長久地亮著。
何玉中脫掉衣服,從一個銀制煙盒裡掏出一支菸捲,悠閒地靠在床頭上抽了起來。那雙眼睛,卻有意無意地在魯芸閣臉上溜動。
這傢伙,今晚怎麼了?魯芸閣感覺到那眼光裡帶有一種明顯的示威般的意思。
他氣惱地轉過身去,用背對著他。
突地,何玉中叫著他的名字說話了,聲調冰冷。
「魯芸閣,首先聲明,我是受人之託,立大嬸和艾米麗托我代她們向你問好。」
「你……你去艾米麗家了?」魯芸閣頭也不回,恨聲問道。
「不錯,你是中國人,可以去幫助他們;我同樣也是中國人,當然也應該儘儘綿薄之力了。」
「好,好!」魯芸閣一句完整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像扎進了一把刀子,熱血四濺。
「她們請你有空去玩……如果你有興趣,最好還是去一趟。我想,你可能會大吃一驚的。」說完,何玉中扔掉菸頭,拉滅燈,倒頭睡去。
魯芸閣卻在黑暗中瞪大了驚恐不安的眼睛。何玉中剛才說話的聲音自然平靜,聽上去卻分明意味深長……這傢伙,肯定又在搞什麼鬼名堂!
只一會兒工夫,何玉中的鼾聲就響亮起來了,渾厚舒徐,通泰洪亮。
連今夜的鼾聲也非比尋常,明顯地透著挑戰與幸災樂禍的味兒。「這狗日的!」魯芸閣惡毒地罵出一句髒話,悄悄地哭了,拼命咬住被子角,眼淚潸潸而下,像個受盡欺凌而訴告無門的弱女子那樣傷心地哭了……
次晨,當魯芸閣來到艾米麗家院牆外面時,太陽正從松姆河南面的高高山崗後面升了起來。淡淡而寒冷的陽光投射到院牆上,把牆頭許多枯乾的藤蔓輝映得一團金黃……草房依舊,小院依舊,一切皆和往常一樣……兩隻瘦骨嶙峋的白雞在牆角安閒地尋食,奶牛慢吞吞地咀嚼著一把散發出好聞香味的乾草。
他的心於是平靜了下來。
剛欲跨進院門,奇蹟出現了!
先是屋裡傳出了像豎琴般快速撥奏般的笑聲,他立即聽出那是他朝思暮想的艾米麗的笑聲。然後,啞巴老人出現了,他蠕動著,蠕動著,欲出未出,終於猛力一掙,滑上了院子。
啊,他原來是坐在一輛精緻的輕便輪椅上,所有的金屬構件熠熠閃光。
緊隨其後的艾米麗也出來了。
她簡直像一位白衣仙女,雙手推著父親在院壩上歡笑著輕盈地奔跑。老人也愉快地笑著,寬大的臉上煥發出褐色的光輝。晨風撩起艾米麗的裙擺,露出兩條俏麗的粉紅色小腿,那是因為她套上了一雙粉紅色的長筒絲襪。她腳下穿的是一雙看上去質地很好的小鹿皮鞋,身穿一件厚厚的金色蘇塔夫束腰呢裙,頭上戴著一頂綴滿星星和金銀花的雙翼形女帽。貴重的呢料再加上淡雅的色彩一襯托,艾米麗看上去簡直是光彩奪目,美輪美奐!她的脖子像奶酪般的雪白,肩膀和腰肢的線條令人陶醉。
更使魯芸閣目瞪口呆的是她那渾圓豐滿的胸脯上別著一朵鑲紅寶石的胸花,在朝陽的映射下閃耀出一束火紅的光芒。
一股強烈不安的力量,倏地在何玉中心中開始了撞擊。
艾米麗轉身的時候終於看見了在院門外進退兩難的魯芸閣,驚喜地叫了一聲,「噢,是魯先生來了!」離開輪椅飛快地向他跑來。
仿佛一股溫馨的春風撲面而至,魯芸閣望著她,貪婪地吸了一口氣。
「這麼長的時間,你怎麼不來玩了?你不知道,我們一家人是多麼地想念你!」艾米麗高興得像個天真的小孩,她回頭一迭聲喊道,「媽媽,你快來呀!魯先生來了!」
立大嬸聞聲從屋裡出來了,健康人一般快步向他走來。今天,她穿上了一件色調淡雅大方的布裙,油黑的頭髮,像滿族貴婦人似的聳起一個高高的髻。
「魯先生,快請到屋裡坐。我們家裡,真是大變樣了,還是中國同胞好啊!」
仿佛醍醐灌頂,何玉中心中充滿了陶醉感。
他走進屋去,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屋子裡煥然一新,光線明亮,屋頂押上了天棚,白木條散發出陣陣松木的清香,地上鋪上了士敏土,尚未乾透,呈現著灰青的顏色,四面牆壁,也用白紙裱糊了。
艾米麗興奮地說道:「魯先生,你看,這一切全是何先生給我們帶來的。」
他心中猛一揪扯,五臟六腑全都疼痛了起來……他對魯芸閣恨得釘心透骨。
「啊啊,何先生……也來過了?」他不動聲色地問。
「是啊。「立大嬸喜滋滋地說,」他聽你給他介紹了我們的情況後,也主動來幫助我們。這房子,天上地上,全是他和那袁四道親手搞的,真是辛苦他們了。我和艾米麗身上穿的,塔隆的輪椅,還有麵粉、肉、糖,何先生全都替我們買來了。」
袁澄海也被他拉來了!他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讓人覺察的苦笑。
「他真是個細心的先生啊,為了讓我父親能方便出入屋子,他還用鋸子在門檻上鋸出了兩道槽子……哦,他還請來了你們大營里的英國醫生,給媽媽治病。你看,媽媽的身體比以前好多了。」
天旋地轉!……恥辱!恥辱!恥辱!……腦子裡漆黑的雲團在滾動翻騰。魯芸閣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子正飛速地向著一個冰冷刺骨的深淵中墜落……
「哦……何先生……是我的好朋友。」魯芸閣艱難地強笑著。他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十分難看。他費力地囁嚅道,「我叫他來……幫助你們一下,他很有錢……不在乎。」他的嘴唇顫抖得厲害。他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害怕自己會當著艾米麗與立大嬸的面哭起來。
「魯先生,你?」立大嬸茫然看著他。
「我是……高興吶,看見你們的日子比過去好多了,我心裡也高興。立大嬸,艾米麗,你們忙吧,我得馬上回去了。」
「那怎麼行?魯先生,我還沒有款待過你哩。」立大嬸指著牆上掛著的兩大腿凍羊肉,熱情地說,「我今天要請你吃一頓正宗的北京涮羊肉。」
「不行,立大嬸,今天營里有重要的事情,不敢耽誤久了,我改日……再來麻煩你吧。」
他堅持走了,仍由艾米麗送他。
走進胡桃樹林子,很快,又看見了那道小溪。
魯芸閣站住了,他鼓足勇氣問道:「艾米麗,何先生……他說我的壞話了嗎?」
艾米麗吃驚地看著他:「啊,你問得多奇怪啊,何先生為什麼要說你的壞話?」
「我告訴你,艾米麗,我絕不是中傷他何玉中,他是一個有名的花花公子,他肯為你大把花錢,我懷疑他居心不良。」
「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嗎?……可是,他來了好幾次,從來也沒有表示出什麼不良的意思啊。」
「你……留意著吧,我和他吃住在一起,我太了解他的為人了。」
艾米麗疑惑地看了看魯芸閣,沉默了。
甜蜜的沉默……晨風輕拂過枝頭,明淨的蒼穹上,懸著一輪深情的太陽……四周靜悄悄,兩個相愛的人兒手挽手走進柔軟的荒草深處。世界陡地變得絢爛多彩,然後極快地消失了——魯芸閣猛然一震,酣暢迷惘的欲望又在心中蠢蠢欲動。欲忍不住,他終於吐出了一句他認為是至關重要的話。
「艾米麗,對我說實話,你喜歡何玉中嗎?」
「我當然喜歡他……」
「啊,艾米麗……」
「就像喜歡你和袁四道一樣,因為,你們都是我母親的同胞啊。」
他嘴唇顫了顫,欲言又止。他腦子裡很亂,他不知道應當怎樣才能深入到艾米麗的內心裡去?
他和她分手了。渴望已久的見面竟是如此的索然無味,連手背,也沒給他吻一下。
當他戀戀不捨地回過頭去,小溪邊早已不見了艾米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