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艾米麗!

2024-10-03 19:42:26 作者: 羅學蓬

  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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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玉中頂撞了魯斯頓上校,卻害得魯芸閣也跟著何玉中一塊兒被貶逐到火車站,和華工們一起當苦力。

  「你們下去一段時間,在那裡你們會有充分的機會,去反省你們粗暴對待英國人的毛病。」這就是魯斯頓上校的送行語。

  反省!我有什麼值得反省的?我只不過擔心張登龍吃眼前虧,忍不住說了袁澄海一句。我魯芸閣哪兒就粗暴對待你們英國人了?早知道如此下場,媽的,我還不如也像何玉中那樣,硬著頭皮在華工眼中充他個英雄樣!當時,要不是何玉中挨那一鞭子嚇掉了他的魂兒,他也差一點挺身而出了。

  干任何事情都缺乏勇氣,這是魯芸閣自己也很清楚的一大缺點。

  在川東家鄉的小城裡,魯芸閣算得出自富裕家庭的一個風度翩翩、才氣橫溢的得意少年。

  誰知一路春風到了北京,他的一切優越感頓時蕩然無存了。班上同學,或出自前清公侯、民國新貴家庭,或是豪門巨富的公子哥兒。他們結幫拉伙,每晚出外看戲,上飯館,逛窯子,過著揮金如土,聲色犬馬的生活。八大胡同更是他們常去尋歡作樂的銷金窟。

  他看不起這幫紈絝子弟,可骨子裡又強烈地羨慕嫉恨他們。和這些人比起來,他那在一個縣城裡開一家小錢莊的父親,簡直就和一個叫花子差不多。

  他和幾個要好的同學也曾到八大胡同去逛過一次。那算得上名副其實的逛。家家門口,搖紅擺綠,萬花迷眼,燈籠耀目,彩匾繽紛,未及跨進門檻,這幫囊中羞澀的窮家子弟就已自慚形穢,慌不迭地逃了出來。

  那晚,18歲的魯芸閣第一次失眠了。

  一張張俏艷嬌媚的臉兒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旋轉晃動……

  也就是那晚,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熄滅慾火的手上功夫。

  日子一長,他害怕了,後悔了。他發現身體明顯衰弱,精神萎靡不振,心理似乎也有些不正常,變得偏激、孤僻、狹隘、嫉妒,連和他要好的幾位同學,也日漸與他疏遠。

  他壓抑、躁悒、痛苦不堪。他日夜擔心同學發現了他夜裡的舉動。他害怕同學們一旦發現他的舉動會鄙視他。

  他發誓要痛改前非,可一到夜深人靜時,在無數個幻想中的漂亮女人的誘惑下,他又情不自禁地自娛自樂起來。

  完畢,又痛苦,又自責,又發誓要痛改前非。

  反反覆覆,直到眼前……

  眼前,他正拿著一根木棍,在公路上百無聊賴地遊蕩。

  第14營的華工被派到離火車站有三英里遠近的糧站搬運糧食、馬料,已經有好些天了。

  久未下雨,積雪早已融化,路邊的野地里露出枯黃的衰草,路面被車輪碾壓的轍痕,被腳踩踏出的深深淺淺的腳坑,干硬硌腳。

  在路面爛得厲害的公路兩邊,站著許多衣衫破爛的法國老百姓。他們手裡拿著籃子、口袋、掃帚等候著,一旦有糧食從運糧車上抖落下地,他們便爭先恐後地衝上去,不顧英國工頭的吆喝斥罵拼命爭搶。

  袁澄海還算不錯,沒讓他和何玉中去同華工們一道拉架子車。給他倆每人一根木棍,到公路上監督華工幹活,也制止法國人偷糧食。

  心中的憤懣一旦過去,魯芸閣覺得眼下這活兒也算得上一樁美差,天氣雖然奇冷,但他能夠在這段公路上隨意地走動。

  華工們知道他這師爺為何遭貶,對他也十分殷勤恭敬,比起整天關在大營里的日子,畢竟充實得多。

  對那些掃糧食或趁機偷幾把糧食的法國人,他從不呵斥打罵。他同情他們,從他們為搶奪一點麵粉、燕麥、胡豆、玉米而表現出來的瘋狂勁兒,他看到這場戰爭已經使他們飢餓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一點兒掉在地上的糧食馬料被他們掃去算得了什麼?

  整個糧站的糧食被他們偷去搶去又算得了什麼?

  就是這場戰爭的輸贏勝敗,又關他魯芸閣什麼事?

  順著公路,他登上了一座小山崗,腳下是一塊長方形長著密密麻麻胡桃樹的小平原,一直鋪展到松姆河邊。

  那兒有一片低矮破舊的房舍,順著一條彎曲活潑的小溪望去,他看見了聖瓦萊里鱗次櫛比的建築,和那高聳於城市上空像一把參差不齊的竹筍似的教堂尖頂。

  此刻,城市恬靜地躺在冬天——不,理應是初春的夕陽之下。

  這一瞬間天地靜謐極了,暮色染紅天邊,教堂里突然響起了祝福般的晚禱的鐘聲。這洪亮柔和的鐘聲舒緩地向著周圍的天際擴散開去,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鄉清清的水塘上的一圈圈顫動的漣漪。

  他傾聽著,他覺得他的心也變得柔和清澈,一直到那裊裊餘音飄散殆盡,他才發現淚水已經潤濕了眼眶。

  這時候,他看見從腳下的胡桃樹林裡鑽出來一個提著籃子的法國姑娘。他趕緊抹了一下眼圈。

  姑娘也看見他了,正登上公路匆匆向他走來。

  「先生,你們是中國人!中國人!」她氣喘吁吁地叫道。

  魯芸閣震驚得幾乎停止了呼吸。並不是因為這位碧眼金髮的法國姑娘居然能說出一口純正的中國北方話——天吶!她真是一個他從未見到過的絕色佳人!來不及細看,他的心,已經被美麗所震撼。

  魯芸閣氣粗地問:「你是……」

  「我也是中國……不不,我母親是中國人。」

  「你母親是中國人?」

  「我母親是中國北京人,是被我父親帶回法國的……哦,先生,我母親早就知道你們來了,從那一天起,她就不准我到火車站來撿糧食。」

  「為什麼?」

  「因為我母親覺得,一旦讓你們知道,這是一種難以承受的恥辱。哦,可是,我母親病得很厲害。因為飢餓,我們一家快餓死了。我是背著母親偷偷跑出來求你們的。先生,你能給我一點糧食,救救我母親嗎?」

  她的母親是北京人……哦,這樣一個絕頂美麗絕頂可憐身上又流淌著一半中國人血液的法國姑娘向你哀求,你還有任何理由拒絕她嗎?

  魯芸閣一瞬間覺得渾身灌滿了鮮活的靈氣,陡地覺得自己變得偉大起來。

  「你母親……真是中國人?」

  「先生,我向萬能的上帝起誓。」

  魯芸閣兀地覺得自己問得委實笨拙,委實可笑,如果有假,她怎麼可能說出一口流利純正的北京話?

  「好,你等著。」他扭頭一看,不遠處,李勝兒與幾位華工正拉著一架糧車往山崗上緩緩而來。

  「你跟我來。」他帶著這位姑娘跑到糧車跟前,看看前後附近沒有英國工頭,急忙向李勝兒等人說明了情況。

  「沒說的,中國人在這兒受苦,我們還能不幫忙麼。」李勝兒豪氣沖天地說。

  魯芸閣一把從姑娘手中奪過籃子,喊道:「快裝。」

  幾位華工麻利地撕開糧袋口,把金黃色的玉米粒兒一大捧一大捧地往姑娘的籃子裡裝。

  姑娘接過沉甸甸的籃子,眼中淚水盈盈。

  「謝謝,謝謝先生們!」

  「快走吧,讓英國工頭撞見就不得了。」華工們不住聲地催促她快離開。

  姑娘走了,下了公路,一直走到胡桃樹林邊上,才倏地轉過身來喊道:「我叫艾米麗·塔隆。中國人,我一定請你們到家裡做客。」

  李勝兒他們拉著糧車去遠了,魯芸閣仍在山崗上溜達,他終於看見姑娘出了胡桃樹林,向那一片低矮的房舍走去……

  啊,艾米麗!多美的姑娘,多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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